第五章 高宗赵构篷窗睡起-《柔福帝姬(共3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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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柔福听后,一边为他束好髻上的发带一边淡淡道:“好个一叶浮家万虑空,不过九哥的渔父生涯要结束了,一干人早就眼巴巴地候在外面等着接你回去继续做皇帝呢。”

    赵构闻言立即推窗一看,发现画舫周围密密地围满了官船,船上及岸上站着许多会稽县兵卒及禁中卫士,为首的是会稽县令姚熙亮和统领禁中卫士,他的御前中军统制辛永宗。

    赵构略一苦笑:“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。”然后起身出舱,柔福亦随之而出。

    辛永宗与姚熙亮立即率众兵卒卫士跪下山呼万岁请安。赵构注意到辛永宗身旁的两名卫士押跪着两个人,却是昨日接待他们的船夫夫妇,想是辛永宗担心船夫带自己单独出行会有何闪失,所以把他们夫妇拘捕起来了。此刻两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,跪在地上不住磕头,连连称不知是御驾亲临,多有怠慢,请官家恕罪。

    赵构遂对辛永宗道:“他们并非歹人,昨日待朕甚是热情周到,速速放了他们。”

    “并赐钱五十缗。”柔福在他身后含笑补充说。

    赵构颔首:“准。”

    船夫夫妇大喜过望,再三跪拜谢恩。赵构说了声“免礼”便带着柔福转身上姚熙亮备好的官船。不想船夫忽然大起胆子追过来几步道:“官家与这位娘子光临草民小舟及寒舍,实乃草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,草民荣幸之极,回家必为官家及娘子日日祈福上香,恭祝官家及娘子福寿无疆。只是不知这位娘子封号为何,万望官家告之。”

    赵构顿时一愣,暂时无言以答。昨日他与柔福的种种亲密之态,这船夫大半看在眼里,何况他问柔福他们关系时柔福又承认说他们是夫妻,这时怎能告诉他柔福不是妃嫔而是长公主,他的妹妹?他已与柔福在画舫中同宿一夜,若此事传入民间如何是好?

    正在迟疑之时但见辛永宗走过来,对船夫说:“这位娘子是吴才人。”

    辛永宗护卫皇室已久,对所有宫眷都很熟悉,自然不会认错人,赵构明白他这是为他掩饰,再一观周围禁中卫士,才发现他今日所带均是甚少接触宫眷的新人,而且也不多,其余大半人都是姚熙亮带来的,而他们自然并不认识柔福与吴才人。

    赵构暗叹辛永宗心细,赞许地深看他一眼,再上船进舱。留下那船夫夫妇继续磕头,一迭声地高呼祝福官家及“吴才人”的吉祥话。

    回到驿馆后,姚熙亮立即送上昨日谈及的黄庭坚墨宝,赵构展开一看立时大感惊奇:其上所书的竟是张志和的十五首《渔父词》!

    回想昨日游玩之事及与柔福唱的渔歌,不免心有淡淡喜悦,当即命人笔墨伺候,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十五首《渔父词》:

    其一

    一湖春水夜来生。几叠春山远更横。烟艇小,钓丝轻。赢得闲中万古名。

    其二

    薄晚烟林澹翠微。江边秋月已明晖。纵远柂,适天机。水底闲云片段飞。

    其三

    云洒清江江上船。一钱何得买江天。催短棹,去长川。鱼蟹来倾酒舍烟。

    其四

    青草开时已过船。锦鳞跃处浪痕圆。竹叶酒,柳花毡。有意沙鸥伴我眠。

    其五

    扁舟小缆荻花风。四合青山暮霭中。明细火,倚孤松。但愿尊中酒不空。

    其六

    侬家活计岂能明。万顷波心月影清。倾绿酒,糁藜羹。保任衣中一物灵。

    其七

    骇浪吞舟脱巨鳞。结绳为网也难任。纶乍放,饵初沈。浅钓纤鳞味更深。

    其八

    鱼信还催花信开。花风得得为谁来。舒柳眼,落梅腮。浪暖桃花夜转雷。

    其九

    暮暮朝朝冬复春。高车驷马趁朝身。金拄屋,粟盈囷。那知江汉独醒人。

    其十

    远水无涯山有邻。相看岁晚更情亲。笛里月,酒中身。举头无我一般人。

    其十一

    谁云渔父是愚公。一叶浮家万虑空。轻破浪,细迎风。睡起篷窗日正中。

    其十二

    水涵微雨湛虚明。小笠轻蓑未要晴。明鉴里,縠纹生。白鹭飞来空外声。

    其十三

    无数菰蒲间藕花。棹歌轻举酌流霞。随家好,转山斜。也有孤村三两家。

    其十四

    春入渭阳花气多。春归时节自清和。冲晓雾,弄沧波。载与俱归又若何。

    其十五

    清湾幽岛任盘纡。一舸横斜得自如。唯有此,更无居。从教红袖泣前鱼。

    写完周围众人均纷纷赞道:“官家字好词佳,这幅字实是当今少见的佳作,而词雅致至此,必能流芳千古。”

    赵构微微一笑,看看一向寡言少语,此刻默默静立在一旁的辛永宗,又在词上写下几句序:“绍兴元年七月十日,余至会稽,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,戏同其韵,赐辛永宗。”

    10.笙琶

    午后赵构去柔福房中看她,进到厅中不见人,问厅中侍女,侍女答说长公主在内室,赵构见内室门并未闭上,便径直走进去,却见柔福和衣懒懒地半躺在床上小寐。

    经镜湖一游,赵构已觉两人亲密许多,于是走去拉她起来,笑说:“怎么还睡?”

    柔福迷蒙地看他一眼,又闭目仍旧想躺回去,道:“昨日陪你游了整整一天,晚上又没睡好,现在自然渴睡。”

    听她提起昨日之事,赵构目光立即变得柔和,温言道:“我已写好了你要的十五首《渔父词》,让人唱给你听好不好?”

    柔福一听亦来了兴致,坐起睁目道:“好。”

    赵构便召来数名乐伎,命他们在厅内将自己的词逐一唱出。有弦管笙琶伴奏,乐伎也唱得清越悦耳。唱罢赵构问柔福可还满意,柔福微微笑笑,道:“不错。但现下情景,却让我想起另一阕词来。”随即命乐伎道:“奏《眼儿媚》。”

    乐伎应声拨弦吹笙奏起了《眼儿媚》一曲,柔福和着乐声启唇唱道:“玉京曾忆昔繁华。万里帝王家。琼林玉殿,朝喧弦管,暮列笙琶。花城人去今萧索,春梦绕胡沙。家山何处,忍听羌笛,吹彻梅花。”

    赵构听后笑容敛去:“怎的想起了这词?”

    柔福道:“九哥应该听说过,这词是父皇北上途中某夜听见金人吹羌笛,心有所感而作的。”

    赵构颔首道:“是早就听说过。我必会设法尽快迎父皇南归。现在妹妹已经回到我身边,我会保护你,还你平安无忧的生活,以往的事无非是场噩梦,这样忧伤哀绝的词你以后不必多想,徒增伤感。”

    “九哥准备用什么方法迎回父皇呢?”柔福唇角一挑,“议和么?”

    赵构侧首不悦:“女儿家,何必如此关心这些事!”

    柔福摆手命乐伎与侍女退去,再道:“现在大宋形势渐好。听说岳飞与张俊合兵征讨国内群盗,大败贼首李成于楼子庄,收复了筠、江二州,其余群盗皆闻风而逃。楚州也被刘光世收复,内乱可说已基本平复。而张浚镇守关陕,用吴玠、吴璘及刘子羽等将在和尚原等地与金人交锋,不断有捷报传来,收复了不少失地,金人一时亦不敢再南侵。可见九哥用人得当,大有中兴之主魄力,若坚持下去,实乃大宋之福。”

    当前形势的确如柔福所说的一样,绍兴元年以来,赵构重用张浚、岳飞、韩世忠等人,内击盗寇外抗金人,逐渐收复了许多失地,南宋国内局面开始变得安定,在对金战争中亦开始取得一定优势,改变了以前完全被动挨打的状况。因此赵构最近心情渐佳,此刻听柔福夸赞,心下愉快,便浅浅一笑。

    柔福续道:“我还听说九哥准备回越州后,罢去范宗尹尚书右仆射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。”

    赵构诧异道:“你怎知道?”

    柔福一笑,不答,只靠近他,拉着他袖子摇摇,表情如一个好奇的孩子:“是不是真的?”

    赵构未直接回答,但在她期盼的注视下还是吐出一句:“范宗尹任相以来碌碌无为,且多误政事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接任宰相之位的是秦桧吧?”柔福道:“据说他明里私下表示过数次,说他有二策,可以耸动天下,使国家安如磐石,但必须身居相位才可道出。这是明摆着向九哥讨官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听说的东西还不少。”赵构淡淡道:“好了,我们不必再谈这些事。我有些累了,你弹筝给我听听好不好?”

    柔福嘟嘴道:“不好。若你累了那我也累,不如继续睡去。”言罢走回床边依然躺下,并引袖覆住了脸赌气不理赵构。

    赵构虽是不快,但见她这般撒娇,神态如此娇俏可爱,却绝难舍她离去,跟过去欲拉开她衣袖,她又死死扯住不放松。赵构无奈,走到房中圆桌边坐下,点头说:“好吧,我听你说完。”

    柔福才重又坐起来说:“范宗尹对秦桧有举荐之恩,而今秦桧毫不顾及而向你讨相位,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行径。不过范宗尹确实不配为相,这点我们暂不说他。但说到他那所谓的良策,从他一贯论调就可得知,必是与金人修好议和,互不侵犯,大宋偏安一隅,在半壁江山上休养生息之类的了。他南归之初,拼命向你哭诉父皇惨状就是想引你主动向金人求和,若做了宰相,必将拿此当基本国策积极施行,可想而知,以后就算大宋打了胜仗,也不得不放弃收回失地的机会以求与金国达成和议。”

    “和议未必是坏事。”赵构道,“连年征战,国内早已满目疮痍,现在的大宋确实需要休养生息。若执着于收复失地的速度,不顾百姓安居乐业的需要继续大规模地征兵打仗,于国于民都没有益处。何况现在我军虽逐渐摆脱了颓势,但要完全收复北方失地仍无把握,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,与金人就此无休止耗下去,成了经年不息的拉锯战,徒损国力而已。再说父皇、大哥、母后及数千宗室宫眷均困于金国,若我一味猛攻,恐金人会伤及他们性命。不如暂且伺机与他们言和,一面给国中休养生息的机会,一面迎回父皇大哥等亲眷,待国家足够强盛了,再论收复失地挥师灭金之事。”

    “哦,我明白了,真正想议和的是九哥,秦桧是揣摩圣意有道才获重用。而你兴兵抗金的目的也不是收复失地,而是只求取得一些与金人议和的资本。”柔福咬咬唇,笑得幽凉,“想当年出使金营、任大元帅时的九哥何等壮志凌云,怎么一当了皇帝就患得患失起来?你是真想为国民求得国中休养生息的机会,并迎回父皇大哥,还是为自己求得安宁生活的保证?”

    赵构的怒火终于被她此言点燃,他本坐在桌旁,此刻以臂一拂,桌上杯盏悉数落地轰然粉碎。门外侍女闻声赶来欲收拾碎片,他却对她们怒目而视:“滚!”于是侍女立即飞快逃散。

    柔福却毫不害怕,不紧不慢地从容说下去:“父皇在被俘之初就曾让人转告过九哥,要九哥不必太在意他们的安全,只管全力与金人对抗。你攻势越猛,金人倒越不敢把父皇怎么样呢。何况就算父皇真因此殉国,也算死得其所,远比现下这样忍辱偷生的好。”

    “住嘴!”赵构怒道,“你身为父皇之女,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不孝之话?”

    柔福冷笑道:“我说的不过是实话吧了。一人之生死与半壁江山相比孰重孰轻?借狭隘的孝义之名,丢失祖宗传下的江山社稷才是真正的不孝。以前我曾劝九哥早日接父皇大哥他们回来,但若须以割地求和为代价,倒不如放弃。国与国之间相争相斗的,除了国土、财富,还有更重要的东西。你为寥寥几人的生命就让出国土,卑躬屈膝地求和,无异于将大宋一国的尊严尽数铺在金人足下让他们践踏。”顿了顿,深看一眼赵构,又说,“再说,九哥是真想迎回父皇大哥,还是仅仅把他们当成你求和态度的借口?”

    赵构不再出言斥她,只决然走来,“啪”地一声,给了她一个干净利落的耳光。

    柔福陡然受了这一记掌掴,倒不哭不闹,愣愣地抚面倒倚在床头沉默半晌,居然冶艳地笑了。

    “官人是生奴家的气么?”她微笑着拉赵构在床沿坐下,然后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搂住他,“是奴家话说重了,官人不要计较好不好?”

    乍听她重以“官人”称呼自己,赵构一时感慨而无言,凝视着她,不知眼前的如花娇颜与刚才的刺耳直言哪个更为真实。

    还在怔忡间,唇上一暖,是柔福仰首主动吻他。她灵巧地用丁香小舌撬开他紧闭的牙关,在他口中探点纠缠,间或缩回,辗转轻吮他的下唇。星眸轻合,有时微睁,烟视间含有分明的挑逗意味。

    他却瞬间清醒:原来她这两日主动投怀,就是为了达到“进谏”的目的。

    猛地推开她站起来,三分震怒七分悲凉地看她:“瑗瑗,你要钓的大鱼是你九哥吧?”

    也不待她回答便一拂广袖疾步离去。

    11.夜宴

    赵构回越州后果然罢去了范宗尹尚书右仆射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,命其充观文殿学士、提举临安府沿霄宫。范宗尹身居相位时,内无强国富民之策,外无抵御外侮之术,而且行事犹豫不决,效率低下,耽误了不少政事。另外他还与两名重要武官辛道宗、辛永宗兄弟往来甚密,经历了两次叛乱之后的赵构对文臣武将的私下往来相当敏感,故而对此十分不快,在秦桧向他讨官前他便早有了罢免范宗尹之心。

    一月后赵构正式下诏以参知政事秦桧守尚书右仆射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,不久后又任镇南军节度使、开府仪同三司吕颐浩为少保、尚书左仆射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,让两人一起执政。

    赵构不忘秦桧此前提起的安国二策,便召秦桧入宫以问。秦桧先说了一通固守江南发展农业与经济以富国的道理与措施,再躬身奏说:“陛下要想安邦定国,必要先让百姓无颠沛流离之苦。此事做起来倒也不难,只须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,将河北人还给金国,中原人暂且让与刘豫管,便可息烽烟、保太平,再谈休养生息以富国就容易了。”

    建炎四年,金人在大名府封宋朝降官刘豫做大齐皇帝,此后刘豫多次协助金人攻打宋军,成为宋军北伐的最大障碍,亦是赵构一大心病。赵构原本对秦桧宣称的“安国二策”抱有极大希望,他所说的发展农业经济之策也暗合自己心意,不料最后却听他说出这般无理的两句话来,当下便有些恼怒,但脸上仍是淡淡的,不着半点痕迹,略一笑,轻抚着御案上的玉玺,目光散漫地拂到秦桧身上:“卿言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,那依此说来,卿是南人,当归刘豫,无奈朕是北人,却又当归何处呢?”

    秦桧顿时语塞无法回答,只得尴尬地说:“周宣王内修外攘,所以得以中兴国家。而今陛下有志图强,又仁孝有加,日夜思量迎二圣归国,故此臣认为当务之急是求和平以富国,并迎回二圣。”

    赵构点点头道:“卿的意思朕明白。卿先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秦桧再拜退下。赵构望着他的身影,忽然想起柔福此前说的话,看如今情形,竟是被她猜中了。自己虽亦有意与金人议和,但秦桧的所谓良策委实丧权辱国得过分。一声叹息之下不禁又是一阵失望。

    随后赵构命秦桧居于朝中主理内政,而让吕颐浩至镇江开府,都督江、淮、荆、浙诸军事,并与岳飞等将商议会剿关寇、广寇之策,以主要兵力先平内寇,然后再御外侮。

    这期间赵构一直没再与柔福说话,亦不再亲自去看她,柔福前来向他请安他也只微微颔首,然后挥手命她退去,神色始终很冷淡,柔福便也着恼不再来,他也不管不理,就像只当是没了这个人。

    到了九月潘贤妃生日这天傍晚,赵构设宴于行宫中为她庆贺,开宴之前,张婕妤忽然提醒道:“福国长公主尚未入席。”

    潘贤妃冷道:“好些日子不见她了,也不知道整天躲在房中做什么。”若是以前,她虽不喜欢柔福,但在赵构面前也断不敢以如此不客气的语气提到柔福,如今见赵构许久不理这妹妹,心下自是大快,想到什么便开口直说。

    赵构默然不语。婴茀低首抬目微微看他一眼,轻声说:“长公主病了好几天了,一直卧床静养。想是实在无力起身,所以今日不能来为潘姐姐贺寿了。”

    赵构闻言一怔,下意识地问:“她病了?”

    婴茀应道:“是。不知为何,自会稽归来后长公主心情不好,寝食无味,最近这两日竟吃不下饭菜了,一点点粥也难以咽下,终日恹恹地躺在床上,消瘦了许多。御医看后开了药,但长公主也喝不下……官家要去看看么?”

    赵构垂目,语气淡漠:“不必。”

    一时众人忽然就都沉默了。幸而张婕妤很快将话题引回到潘贤妃身上,笑语连连,夸她妆容美丽,祝她芳华永葆,婴茀忙也接口夸赞祝福,潘贤妃渐露喜色,于是席间气氛才活跃起来,这场生日宴才伴着喜乐觥筹交错地进行下去。

    酒过三巡后赵构称尚有要务须处理,先起身离去。潘贤妃待他走远后,对张婕妤与婴茀道:“她哪里是有什么病,分明是见官家不理她了,才故意不吃饭装病来祈求官家垂怜。不过她这点小伎俩骗得了谁,纵然费这半天劲,官家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。”

    张婕妤笑笑,提壶亲自为潘贤妃斟了杯酒:“官家一向待长公主很好,就算长公主偶出不敬之言也并不怪罪,此次当真十分奇怪,不知长公主做什么了让他这般动怒……”忽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转首对婴茀说,“吴妹妹,最近我有个亲戚从会稽来,说如今会稽满城人都在夸你呢。”

    婴茀不解,睁目道:“夸我?”

    张婕妤微笑:“是呀。在会稽时有一晚官家外宿未归,是带你一同去的吧?据说你们留宿于一艘画舫之中,第二天那船家得知你们身份,惊喜不已,逢人便说官家如何风雅和善,吴妹妹你如何美丽绝伦,还慷慨大方,请官家赐了他五十缗钱。现在那船家都不再用画舫接游人游湖了,以黄绸细细装饰了画舫,泊在湖边,只让人远看……听说还给官家和你立了长生牌位,日夜香火供奉呢。”

    潘贤妃奇道:“有这事?那日吴妹妹也随官家出去了么?我怎记得那日晚上我们还在一块儿说话呢?”

    婴茀也有一愣:“我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张婕妤又是一笑:“吴妹妹没去,那陪官家游玩外宿的是谁?……哦,我倒记得那日似乎一直未见长公主,难不成……”

    似被此话刺了一下,婴茀立时隐约明白了一些事,抬头一看潘贤妃,见她目中疑惑之意越来越深,便立即微笑道:“我想起来了。那日官家外出游湖,到了晚上还未归来。我从潘姐姐房中出来后,正好听见辛统制在外间吩咐调禁军去寻官家之事,我当时也很担心官家,左思右想总是放心不下,便请辛统制带我一起去寻他。半夜时终于寻到了那艘画舫,但官家已经在内安歇了,我们未便进去打扰,便一直在外等待,直到次日官家起身……我只是去接官家,被那船家看见,后来想必是以讹传讹的,就传成我与官家同游同宿。”看看张婕妤,又说,“至于长公主,那天她不太舒服,一早就闭门歇息了,所以未曾露面。”

    “是么?呵呵,原来是这样。”张婕妤道,“还是吴妹妹有心,时刻挂念着官家,我们怎么就想不到随辛统制去寻他呢?怪不得官家特别宠爱你,确实是有道理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潘贤妃接道,“吴妹妹年轻貌美,又能说会道,每一句话都能直说到官家心坎里去,如果我是官家,我也会专宠你。吴妹妹为了贴身服侍官家,不辞辛劳,又是学骑射又是习翰墨的,更令我等年长体弱又愚笨之人望尘莫及。这些年你陪官家四处奔走,山里海上都双宿双飞,如今不过是又一起在湖上宿了一夜罢了,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呢?”

    她话中酸意清晰可感,婴茀连忙解释:“姐姐切勿如此说,婴茀惶恐。婴茀长得粗陋,比不得二位姐姐的柔美矜贵,学习骑射不过是为强身健体罢了,练字只是闲时消磨时间做的事,写得又难看,哪能称作习翰墨!官家出行时带上我不过是为身边有个可以端茶送水的人,封我为才人也只是略表体恤,更不可称是专宠。那晚我们寻到官家时他已闭门安歇,我自然不敢吵醒他,确实是等到他次日醒来后才进去服侍他梳洗的。”

    张婕妤见她极力辩解,似颇有些着急,便笑着拉她的手说:“好了好了,不必多说,我们都明白。大家都是官家的娘子,谁服侍官家还不都是一样?这些年我与潘姐姐偷了些懒,辛苦了妹妹,倒是我们颇过意不去呢。是不是,潘姐姐?”

    潘贤妃挑唇笑笑:“张妹妹说得对,我正是这样想的。”

    婴茀知赵构对自己较为亲近,她们自不免暗暗吃味,现在再说什么终是徒劳,便只好岔开话题,与她们闲聊了一些不相干的事,好不容易捱到宴罢才告辞离开。

    回去之前想起了柔福,便决定先去探望她,不想刚走到她寝殿前便看见赵构的贴身内侍守在门外,婴茀问他:“官家在里面?”内侍称是。婴茀就有些犹豫,不知是否还要进去,想了想,最后还是启步进去。

    走至柔福卧室门边时,赵构正坐在柔福床沿轻声跟她说着什么,而柔福只着一身白罗单衣,拥被倚着床头坐着,侧身向内只是不理他。赵构目中满是掩饰不住的爱怜之意,神色如此专注,竟丝毫未察觉到婴茀的出现。他此刻又急于要柔福听自己的话,便情不自禁地伸出两手扶她双肩,硬拉她转身面对自己,仍不停地说着,婴茀听不大清楚,但想来他说的应该是一些解释安慰或劝解柔福的话。

    柔福仍咬唇低头不听,他便弯身低首搜寻她的双眸,又殷殷地说了些话,终于柔福双睫一垂,两滴泪珠夺眶而出,一脸委屈地啜泣起来。赵构叹了叹气,拥她入怀,一手轻拍她背温言安慰,一手慢慢伸至她鬓边将她一缕散发掠到她耳后,并很自然地顺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耳垂和耳坠上的珠饰。

    消瘦憔悴,但始终骄傲的柔福,和冷战后终于向她妥协的赵构。空气中泛滥着他们的亲密,婴茀的双目忽然蒙上一层雾气。

    她止住了要为她通报的侍女,悄然离去。一步步地从容走着,表情淡定,双目一瞬不眨地直视前方,任夜风吹去其中薄薄的潮湿。

    12.文姜

    两日后的傍晚,赵构在书房内看书,婴茀相伴在侧,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,用小火隔砂加热,以使室中不见烟。那清香轻缓地逸出,有植物雨露的味道,若幽绿的翠竹叶脉散发的芬芳,或甘露滋润着的蔷薇最初的那一抹香。

    这特殊的香味引赵构暂离了书本,掩卷问婴茀:“今日焚的是什么香?”

    婴茀低首答说:“是蓬莱香。”

    蓬莱香是未结成的沉水香,多成片状,有些看上去像小斗笠或大朵的芝菌,是上佳的香料。这种香赵构并非未闻过,可以前均不曾留意,而今闻见却倍感熟悉而亲切,仿如心间有四月和风轻轻拂过,微微一颤后绽出一片明净的愉悦。

    那日在柔福的卧室内,他闻到了相同的清香。

    她的衾枕似乎都用蓬莱香熏过,她身上亦染上了如此的味道,与她天然的体香相融,使他霎时意识到原来香味也会有美酒所起的作用。

    目光重落在书卷上,看见的却仿佛是她散发垂肩轻颦含嗔的模样,不禁微微一笑,婴茀在一旁看见,便问他:“官家看到什么有趣的内容了?”

    “哦,没什么。”赵构道,“只是寻常的句子,但此刻细品,才觉出其中悦心之处。”

    婴茀亦淡然笑笑,不再说话。赵构这才收敛了心神,准备继续细阅手中书卷。

    忽有一阵清悠婉转的歌声自远处传来,唱的不是坊间流行的各类词牌曲调,歌词亦不是寻常诗词,四字一句,颇有古风。

    赵构微有些诧异,便抬首朝外凝神细听。唱歌的女子一曲歌吧,略停了停又重新唱过,这次声音比上次清晰,似是走近了些。

    赵构听出她唱的是《诗经国风郑风》中的《有女同车》:“有女同车,颜如舜华。将翱将翔,佩玉琼琚。彼美孟姜,洵美且都。有女同行,颜如舜英。将翱将翔,佩玉将将。彼美孟姜,德音不忘。”

    “这歌词很特别,其间说的似乎是一位美女吧?”婴茀闻后轻声问。

    赵构颔首:“歌中的女子,是齐僖公的女儿文姜……”

    此诗形容的女子,是春秋时齐僖公的次女文姜。文姜姿容绝代,艳冠天下,而当时齐僖公主政下的齐国国力强盛,因此文姜便成了各国君侯、世子恋慕追求的对象。在众多求婚者中,文姜只中意郑国世子姬忽,于是齐、郑两国遂缔结了文姜与姬忽的婚约。郑国子民亦早闻文姜美名,得知世子中选,将携美人归后十分欣喜,便作了《有女同车》一诗,想象文姜出嫁之日世子以车载她归国的情景,并盛赞她的美貌与美德。

    “齐僖公的女儿,那就是齐国的公主了。”婴茀微笑道:“想必这位公主像福国长公主那般美丽。”

    赵构无语。一位美如木槿花的少女,步履轻捷似翱翔地翩然走来,身上的玉佩珠玉于她行动间叮当作响,她的面容娇美,神态安娴且优雅……这不是及笄那日的柔福么?

    须臾,又听歌声再起,这次唱的是一首《齐风》中的诗《载驱》:“载驱薄薄,簟茀朱鞹。鲁道有荡,齐子发夕。四骊济济,垂辔濔濔。鲁道有荡,齐子岂弟。汶水汤汤,行人彭彭。鲁道有荡,齐子翱翔。汶水滔滔,行人儦儦,鲁道有荡,齐子游敖。”

    赵构听着,脸色渐变,到最后终于按捺不住,将书重重一抛,怒问:“是何人在唱歌?”

    原来此诗内容意在讽刺文姜与同父异母的哥哥公子诸儿,即后来的齐襄公的私情。

    郑国世子姬忽与文姜订婚后不久便以“齐大非偶”为由,称自己势位卑微,不敢高攀大国公主,态度坚决地退了婚。文姜被姬忽拒婚后大受打击,精神恍惚,终日半坐半眠于宫中,寝食俱废。她的异母哥哥诸儿时常入闺中探病,每每坐于她床头,借探查病况之名满怀爱怜地对妹妹遍体抚摩,与其耳鬓厮磨,只是未曾及乱。他们青梅竹马地长大,彼此皆暗生情愫,感情一直很暧昧,姬忽拒婚或许就与此有关。

    后来齐僖公将文姜许给鲁桓公,诸儿闻讯,伤心之下终于不再掩饰对妹妹的感情,遣宫人送给妹妹一枝桃花,并附诗一首,惋惜自己未能与妹妹结缘,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花落鲁地:桃有华,灿灿其霞。当户不折,飘而为苴。吁嗟兮复吁嗟!

    而文姜得诗后亦领其意,解其情,以诗作答:桃有英,烨烨其灵。今兹不折,柜无来春?叮咛兮复叮咛!

    这是暗示哥哥要把握眼前时机。两人遂不管不顾地在文姜出嫁前,彼此远离前夕将深藏已久的爱情燃烧在桃花影里,做下了乱伦之事。十八年后文姜借于归之机又入宫与诸儿缠绵三昼夜,她的丈夫鲁桓公得知后怒打文姜,结果被更为愤怒的诸儿设计杀死。

    鲁桓公死后文姜再无顾忌,留在齐国公然与诸儿出双入对,《载驱》这首诗便是描写文姜回齐,并与诸儿驾着马车招摇过市的情景。马车以红革竹席为篷,车外缀满饰物,车内铺着软席兽皮,由四匹骏马拉着疾驰而过。文姜与其兄同乘一车,一路公然调笑,令路人为之侧目。

    那歌者先唱《有女同车》,再唱《载驱》,分明意指文姜诸儿乱伦之事,正触中赵构心病,故而他当即便怒不可遏。

    婴茀听了他的问话,探首朝歌声传来的方向看看后说:“似乎是从张姐姐院内传出的。”

    “去,把唱歌的人拘来杖责八十!”赵构朝门边伺候的内侍命令道。内侍答应,正要赶去,却被婴茀叫住:“且慢!”然后她睁大双目吃惊地问赵构:“怎么了?她唱得不好么,还是打扰了官家读书?官家将以何罪名治她的罪?”

    经她一问,赵构沉默下来。杖责八十是很严重的刑罚,若要以此处治宫人确实需要一个可以公开宣布的理由。届时该如何解释?唱得不好不是理由,打扰读书罪不至此,更不可让人知道他是为了她唱的内容而处罚她,否则反倒会引原本不知道此事的人去研究歌中深意。

    何况,若非心虚,断不会如此动怒。所有人大概都会这么想。

    于是只得放弃适才的念头,命那两名内侍回来。

    婴茀小心翼翼地观察他,良久,才轻声问:“官家,那歌词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赵构不答,片刻后问她:“婴茀,朕是不是对长公主太好了?”

    “官家对长公主确实很好,”婴茀应道,“无微不至,关爱有加。有官家这样的好哥哥,亦是长公主之福。”

    赵构略有些迟疑地再问:“那宫中之人……对此是不是有什么怨言……你可曾听见她们说什么闲话?”

    婴茀说:“长公主是官家身边唯一的妹妹,官家自然会特别优待她,这是很正常的事。宫中女子多了,免不了有几个心眼小的,见官家经常赏赐长公主财物,一时眼红嫉妒也是有的,或许偶尔会就此抱怨几句吧,也算不得什么大事,官家不必在意。”

    赵构又一阵沉默,最后还是问了出来:“她们可曾抱怨过……说朕与长公主太过亲近?”

    婴茀一听便浅浅笑了:“兄长与妹妹亲近些她们也抱怨?这臣妾可没听过。如果有,那她们也太过无聊。官家是怜惜长公主以往受过许多苦,所以如今经常去看望照顾她,这有什么好疑神疑鬼的,难不成是怕官家把长公主留在身边一辈子?长公主将满二十了,官家必会为她寻一位如意驸马,她出嫁那天一定也会美如舜华,说不定也会有文人为她写下歌谣,留给后人咏唱呢。”

    她的话让赵构暗自一惊。他与柔福分离数年,好不容易得以重聚,这一年多以来他早已习惯有她在身边的生活,却没想到她渐渐增长的年龄必将领她归于与另一个男人的婚姻,而自己,毫无留住她的任何理由。

    有女同车,有女同车,谁将有此幸运,与她同车,载之以归?

    不觉轻叹出声,目光越窗落在庭院内的木槿上,止不住地怅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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