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2/3)页 什谷亲手把酒接过,搁在宗隽身边的桌上,再垂首说:“娘娘说,若无柔福之事,贤福可留;若无贤福之事,柔福可留。但若八太子想二美兼收,便是无谓冒险。娘娘对八太子当众为柔福帝姬冲撞郎主之事已颇感失望,如今不想再看八太子犯同样的错误。八太子若不想招祸,两位帝姬便只可留一位,这酒让谁饮下,由八太子决定。” 宗隽揭开酒壶盖朝内看了看,但见酒液清澄,无一丝杂质,其味幽幽蔓延融入空气,诡异地香。将酒壶略略推开,避开那冶艳的香味,宗隽问:“必须如此?” 什谷颔首道:“娘娘教八太子做的事,哪件错过?” 然后行礼告辞,说未便久留,要立即回宫复命。宗隽送她出去,回房凝视那酒片刻后,自取府中所备的酒,将两壶酒各倒了一杯,再命人把贤福找来。 自柔福小产后,他一直未理睬贤福,此刻贤福蒙他召唤,迅速跑来,眼角眉梢有明亮喜色。 宗隽待她行礼后,和颜对她说:“我母亲给我出了个难题,我不知如何解答,看来要你助我了。” 贤福惊讶道:“我?奴婢愚笨,八太子都解不出的难题,奴婢又岂会解答?” 宗隽一摆手:“对你来说倒不难,不过是作个选择而已。” 贤福松了口气,微笑问:“选什么?” 宗隽转视桌上酒:“母亲不想让我享齐人之福,说你们姐妹只能留一人,送来一壶鸩酒,让我给你或你姐姐饮。我甚为难,不知让谁饮较好,故此召你来,由你决定吧。”旋即一指两个已斟满酒的酒杯,说,“左边的是鸩酒,右边的无毒,你选一杯饮下,剩下那杯便是你姐姐的。” 语气那么平静,似让贤福选的不过是一件衣裙一朵珠花。而贤福已如遭雷击,惨白了脸色求道:“八太子放过我与姐姐吧!金儿不敢奢望做八太子姬妾,便是为奴为婢也无怨言。我们身为弱女子,不可能做出任何危害八太子的事,都留下又何妨?八太子何必定要除去一个呢?” 宗隽浅笑道:“我也想把你们都留下,但这是我母亲的命令,想必也是郎主的意思,我若让你们都活着,便是公然违抗母命君命,不孝不忠了。” 贤福流着泪,拉着他衣袍下摆,泣不成声地继续恳求,宗隽不再睬她,一拍桌面,毫不怜悯地提高语调命道:“选!” 贤福吓得噤声,不敢再多说什么,透过莹莹泪水看看左边酒杯,再徐徐移至右边,反复迁延数回,仍迟疑着未作决定。宗隽不耐,再三催促,她听得惶恐,才伸出微颤的手取了左边那杯,缓缓引至面前,未立即饮,无比酸楚地低首,一滴眼泪坠入杯中。 这时门忽被人推开,瑞哥冲进来,道:“八太子,小夫人醒来了,说想见小小夫人。” 贤福一惊,手中杯滑落下来,“砰”地一声,酒倾杯碎。 宗隽再取一酒杯,依旧提了酒壶边注边对瑞哥说:“你先回去,告诉她小小夫人随后就到。” 贤福神色便又哀戚,在他足前继续跪着频频拭泪。瑞哥不解地看着,一时未移步。宗隽搁下酒壶,抬眼淡问:“还不走?”她才惊觉,垂首后退离去。 宗隽再对贤福笑笑,道:“这杯还是鸩酒。我看你刚才选了左边的,那么这一杯还是你饮了?” 贤福悚然抬首,惶惶地摇摇头。 “那就再选。”宗隽命令,“快,我无耐心久等。” 凄然沉默半晌,贤福做了最后的抉择。这次,她的手朝右边探去。 宗隽面无表情地端坐着,一动不动地看贤福将右边的酒饮尽。 饮尽,贤福将酒杯搁在地上,手依然在颤,使那杯底在地面连续击出一串轻微的脆响。又有两滴泪珠夺眶而出,滑过她的脸,萦在颌下,清圆如朝露。 梨花带雨般柔弱。他漠然看着,却想起柔福流泪的情景,与此大不相同,就连她的眼泪中都仿佛长有傲骨。 贤福无依地伏于冰冷地面上越哭越伤心,目中满是愧疚之色,喃喃地不住唤:“姐姐,姐姐……” “你不必觉得对不起她。”宗隽对她说,一笑,很温和,“其实你是救了她。” 贤福抬头,甚是困惑地等他解释,宗隽却不再说什么,直到她自己觉得体内有了异样反应。 她紧按胸腹,骤然而生的痛苦令她眉眼几欲缩至一处,她失神地拿起刚才的酒杯:“这酒……” “我记错了,左边的无毒,右边的才是鸩酒。”宗隽持起左边酒一饮而尽,朝贤福亮了亮杯底,依然微笑:“抱歉。” 7.诅咒 贤福面如死灰,手不止地颤,酒杯跌落,一路滚至宗隽足边,被他漫不经心地踢开。 以手掩面,贤福重又悲泣,此番与前不同,那泣声哀婉孤清,若一缕轻烟一线游丝,无力地袅袅飘浮于烛影中,好似吹口气便断了。 宗隽继续独斟无毒的酒,徐徐饮着,静待她魂魄如烟散去。 对她,他不觉怜悯。他让她选择的其实不是她或柔福的生命,而是他再度冒险救她的机会,如此结局源自她自己的选择。 忽见窗上光影游移,似是有人走近,廊上隐隐传来瑞哥的声音:“小夫人别急,慢些……” 贤福闻声睁开眼,像是顷刻间有了些精神,一点点挨到门边,一手紧摁胸口强忍疼痛,一手扶着门框欲站起,匆匆举目朝外看。 来的确是柔福,披散着枕乱的长发,穿着白色素衣,连外衣也未及穿,只披了袭披风,在瑞哥与另一名侍女的搀扶下赶来,四肢乏力,路也走不稳,却还想跑,几次差些便跌倒。 见了贤福她竭力甩开侍女几步抢过,伸手欲搂她:“金儿……” 贤福脸上呈出淡淡微笑,亦朝她伸出手,未料先于“姐姐”的唤声脱口而出的是再也强忍不住的鲜血,艳艳红光一闪,溅了柔福一脸半身。 与此同时她倒在柔福身上,柔福也承受不住,两人一同跌倒在地。柔福怔忡之下以手抚抚右颊,垂目看看手上温热的液体,忽地搂紧贤福,仰首闭目,双唇轻颤却无声,良久才有一声悲鸣自心底响起。 贤福努力朝柔福露出的笑意,被剧烈疼痛迫得变形,血开始自七窍中持续地流出,她左手紧捏住姐姐的手臂,依偎在她怀里,闭目反复地唤着“姐姐”。柔福搂着她,抬头看宗隽,满面泪痕,和着哭声道:“你放过她,救救她!” 宗隽漠然道:“这毒无药可解。” “姐姐,不要了……”贤福在她怀里轻声唤,目中流着血红的泪:“我,我……” 柔福低头,将脸庞贴在她额上,凝咽道:“别说了,我明白。” 贤福再睁目,却蹙眉道:“姐姐,我看不见你了。”松开抓她手臂的手,引至她脸上,似是想如盲人那般借触摸来辨识她最后的模样。 柔福把住妹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,含泪柔声对她说:“姐姐在这里。” 触及她脸上的皮肤,贤福仓促地笑了笑,全身一抽搐,呕出最后一口鲜血,手软软地垂下。 柔福唤了声“金儿”,不见她答应,居然没有更多的哀戚之色,反倒甚为平静,默默地以手从容拭净贤福面上的每一处血迹,阖上她双目,再把她轻轻放在地上。再看宗隽时,她的目中亦无他预料的怒火,只是冷淡、寒冷,令他忽然想起临死前的玉箱。 他宁愿她狂怒地咒骂他,甚至冲来对他拳打脚踢,那是他可轻松应对的情景,而她如今神情如此,他有些诧异,不悦,甚至有隐约的不安。 “以前我总想不明白,为什么玉箱姐姐行事会那么不择手段。”她开口说,依然甚平静,声音清冷:“如今我终于懂了,对付良知泯灭的金人,用怎样狠辣而决绝的法子都不为过。” 她再垂目看手上鲜血的痕迹,忽地侧首以视宗隽,唇角挑出一抹幽异的浅淡笑容:“阴谋和权术,想必是你喜欢和擅长的?” 言罢她站直,收敛了笑意,以血色手心正对宗隽,目中的寒光凝结了空气。 “我诅咒你,完颜宗隽。”她说,“你,和你的家族,必将在你们的野心与阴谋织就的阴影下万劫不复。你会被你自己的阴谋所害,五马分尸,身首异处。而你那些豺狼般的族人也将彼此撕咬杀戮,世世代代地延续,在被异族所灭前,金国的土地上便已洒满完颜氏的血!” 她的诅咒似冰凉的利刃直落心间,宗隽眉头一蹙,那寒意令他怫然不悦,沉下脸来正欲说出惩罚她的命令,却见瑞哥先已跪下求道:“小夫人病糊涂了,所以才胡言乱语,八太子请勿与她计较。” 宗隽遂暂且不发话,再看柔福,见她此刻扶门站着,已渐不支,身体微微晃动,随时便要倒下的模样,但仍坚持直视着他。他在她的目光中觉出她的恨,拒绝时光冲刷的不泯的恨,让他想起曾经捕杀的形形色色的猎物,在受伤之后,生命被他最终掠夺之前,它们亦会这样看他。 他便释然。那些猎物如果会说话,想必也会发出如她那般的诅咒,自己从未有介意的必要,如今亦如此,他蔑视那虚无的情绪。如果猎物有利爪和利齿,也许尚还值得略微留神。猎物而已。 “带她回去。”他吩咐瑞哥,再命门外的兵士进来,让他们把贤福的尸身拖出去。 柔福一时未肯移步,但也不见有过激举动,默然看人将贤福拖离自己视线,才转头对瑞哥轻声道:“我们走。” 走了两步,她足软跌倒,瑞哥忙弯腰搀扶,她淡淡一笑,说:“我想吃点东西。” 瑞哥大为惊喜,问:“小夫人你肯进食了?” 柔福颔首,倦怠地阖了阖目,再勉力向前行:“我们走。” 回房后她果然如常进食,给她的药也每碗必喝,然后便安静地躺着,亦不再流泪,不喜不悲。 瑞哥把这些事当作喜讯频频来报,而宗隽不觉可喜。真如表面这般平静地接受现状,便不是他熟识的那倔强的赵氏帝姬,不再求死,要生存下去不过是为了日后的抗争,如今他唯一想知道的,是她下一步会做什么。 她很快给他欲知的答案。 次日深夜,从远处马厩中发出的马嘶声将他惊醒。那一声其实不长,马厩到他卧房的距离也足以将声音减弱至不碍他安眠的程度,然而他还是由此醒来,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声马嘶结束本就不深的半夜睡眠。 他披衣而起,抢先在柔福策马赶来之前守在了离马厩最近的大门前,在她行近时抬头笑笑,然后扬手,示意尾随他而来的下人将她面前的门缓缓关上,看门外灯笼在她眸中映出两簇光亮随之捻灭,同样地徐缓。 她被人拉下马,送回她的房中。可这不过是她预谋逃离的最初尝试。被他熄灭的希望,她会再度点燃,骑马不成便步行,正门不便走就从围墙破败之处钻出,穿自己的衣服太显眼便换上瑞哥的侍女服,几乎每个夜晚,她都想方设法地试着逃离他的领地。 他一遍遍地把她抓回来,一遍遍地以自己的方式羞辱她,想让她意识到她的一切尝试皆徒劳,但她从无悔意,始终不放弃关于逃离的努力。有一天她在天将破晓时从侧门逃出,独自一人奔跑在轻寒恻恻的天地间,她的步履轻快,她的身影轻盈,她飘飞的白色裙袂有火焰的姿态,携着这白色火光,她不思回顾地飘向辽远天际,仿佛空濛云水外,有她欲靠的岸。 当然他不会不知,策马跟在她身后,冷眼看着,如同狩猎时对必得猎物的放纵,直到发现她经过的路上有点点鲜红的血迹才一惊,朝她疾驰而去。抓住她的那刻,她倏地回眸,金红的霞光拂上她的脸,尚未隐去的她的微笑也似带着晓阳光芒,顷刻间灼伤他的眼,他因这明亮而愤怒,一言不发地掠她上马驰回,将她抛在地上,看着她裙下不断渗出的鲜血,斥问:“你很想死?” 她摇摇头:“不,我不能死。就是死,也不会死在你眼前。” “离开我,跟选择死没什么区别。”宗隽冷道,“你以为从这里出去就可解脱?一个出逃的南朝女子,即便不被拘回洗衣院,也会遭到无数男人千百次的劫掠。” “我宁愿面对那千百次的劫掠,”柔福举目看他,“只要能离开你。” 宗隽一叹:“你妹妹说得对,你是个不知惜福的人。我太纵容你,给你太多不应给的自由。” “你给了我,自由?”柔福仰首看天,迎着日光微阖双目,“你在我身上系了线,把我放飞在天上,允许我扶风而飞,飞得越高、越远你越开心,而你,始终把持着可以随时把我拉回的线轴。我是你手中的纸鸢,这就是你给我的自由。” 忽然她开始冷冷地笑:“但你没想到么?纸鸢也有断线的时候。” 8.微露 “你以为,什么是你想要的自由?哪里可以找到你要的自由?”宗隽反问:“你回到南朝,也不过是重又被人锁回宫苑,又能比供人赏玩的一只鸟、一条鱼、一株花好多少?” 柔福闭目不理他,唯下颌依旧微扬,与纤美挺直的脖颈形成清傲的弧度。 “在南朝做长公主与在金国做小夫人有很大区别么?你以为谁能给你想要的东西,你的九哥?”宗隽继续说,言辞间充满讥诮意味,“怎么我听说的赵构远非与你所说的九哥一样?这几年他这皇帝可做得狼狈之极,被我金军打得钻山入海、东躲西藏。去年二月他在扬州被迫半夜出逃,蓬头垢面地与军民争道,不惜手刃自己亲兵;去年十月从建康回临安,中途宿于钱塘江边,被潮声惊醒,还以为金军逼近,一跃而起就想跑;岁末乘舟出海躲避宗弼大军追击,一连数月不敢登陆,连今年元旦都是在舟上过的。每每听你提起他,我总疑心与我所知的不是一人,你的九哥何等英明神武,岂会被人追击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!” 他刻意强调了“丧家之犬”四字。柔福眼睑微颤,咬紧下唇,但仍不发一言,冷着脸不作回应。宗隽心知她如以往那样只把他的话当作对赵构的攻讦,便一哂低首,俯身紧盯她,等她睁开双眸:“有些事我有否跟你提过?他登基后不久便遣使来金通问,第二年更遣宇文虚中奉表来上京,贬号称臣,要求和议。” “和议!”柔福果然一惊睁目,怒道,“你胡说!” 宗隽一舍戏谑口吻,郑重道:“我没有骗你,他确实向大金请求言和。当然,郎主并未答应,下令留下宋使,继续进兵伐宋,你九哥眼见和议不成,才只好以几支残军苟延残喘地与大金对抗。” 柔福怔怔地看宗隽,喃喃道:“他……真的……” “他真的不是你认得的那个九哥了。”宗隽又微微笑,伸手理理她鬓边散发,再轻抚她的脸,“你就算回去也找不回以前的他,而如今的他,也不能给你期望的东西。与其彼时失望,不若留下,安心在我这里过些平安喜乐的日子。” 柔福久久默然,少顷,双手轻轻拉过宗隽抚她的手,引到唇边,以唇印上他手背。 她的双唇温暖,给他柔和的触感,她亦低眉顺目,少有的态度。宗隽颇喜悦,又含笑道:“这样多好……” 岂料话音未落便觉着手背陡然剧痛,柔福抓紧他手在手背上狠咬下去,只一瞬间便咬破其上皮肉,鲜血一涌而出。 宗隽一声怒吼猛地抽脱开来,再反手甩了柔福一耳光,她应声倒地,却又立即撑坐起来,一扫他鲜血淋漓的手,缓缓拭拭唇边所沾的血迹,侧目看他,又是冷笑。 当下便有奴仆聚来欲给宗隽包扎伤处,宗隽大力推开,沉着脸扬声命人取过马鞭,就以被柔福咬伤的手握着,一鞭鞭不带丝毫怜悯地朝她身上挥去。 她斜倒在原地,不思躲避,任他的马鞭击裂她的衣衫,在背上腿上烙以血肉模糊的痕迹。她咬紧牙关,将痛楚引起的呻吟锁于喉间,十指紧扣在冰冷的石板上,指甲惨白无色,似被痛苦迫出了穿透这坚硬地表的力量,除了鞭子落下那瞬本能的颤抖,她始终坚持不动。 她冷漠的对抗方式令他出离愤怒,加重力道就欲逼她开口痛呼或求饶,而她并不如他所愿,只是沉默,只是忍耐,未作任何还击,无论是言语或是行动,却奇异地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羞辱与挫败感。 他的鞭子便如此无法收势地反复落下,看着那倔强的女子在他足下渐趋气息奄奄,直到瑞哥的乞求给了他停下的理由。 瑞哥冲过来跪下抱住他的腿,哭道:“别打了!别打了!八太子手上流了这么多血,让奴婢给你包扎吧!” 于是他颓然停手,瑞哥当即夺过马鞭拉他坐下,再默默为他包扎伤处,流着泪不时偷眼看身侧满身血痕的柔福。 而柔福伏身小憩片刻后,逐渐均匀了呼吸,便又坐直,将鞭笞之下褴褛不堪的衣服如常整好,从容去拭脸上可能存在的污迹,再起身,在宗隽的注视下再次呈出了她那公主的、冷傲的神情。 此后他把她锁在一间惩戒奴仆的小囚室中,每日只给她两餐仅可维生的粗茶淡饭和治疗鞭伤的药,并不让瑞哥等人伺候。囚室的锁锁住了她出逃的希望,她亦不争不闹,出奇地静默。一次宗隽路过囚室,透过墙上小窗看了看她,只见她侧躺在角落草堆上,双目凹陷,皮肤与嘴唇都异样地白,而衣上仍染了刺目的斑斑血痕。她循着窗口射入的光线看过来,与宗隽目光相触,却视而不见,淡淡地去看天边流云,双目仍闪亮。 她那么虚弱,似只有目中尚存生气。那一刻,宗隽心跳暂缓,仿佛听见有人在心间叹了口气。他呆了呆,才移步走开。 翌日瑞哥来找他,含泪在他面前跪下,他一凛,问:“她死了?” 瑞哥仰首轻问:“这是八太子期待的结果?” 宗隽侧目冷道:“你想说什么?” 瑞哥道:“小夫人现在还活着,但如此继续下去,死是迟早的事。” 宗隽淡问:“那又怎样?” 瑞哥叩了叩头,才说:“我小时候常看我爹驯马,对驯服不了的烈马他都会放回山林而不伤及它们性命。而今我希望八太子对小夫人也会有我爹对烈马的慈悲。” 宗隽决然摇摇头:“从来没有我们完颜氏的男人驯服不了的马。就算有,我们宁可一刀刺死它也不会容它回归山林。” 瑞哥哭出声来,拉着宗隽衣袍下摆道:“难道小夫人在八太子眼中仅同于一匹马么?八太子会为一匹马冒死力争于郎主前么?难道八太子真的宁可看着小夫人死也不给她一条生路么?” 宗隽沉吟,不言不语。瑞哥再求,他才垂目道:“我不会放她。我便放了她,她也不可能回到南朝。从大金到江南,一路关卡重重,若无通关金牌,哪个守城的兵卒会为一个女子放行?” 瑞哥失望地低头,蹙眉苦思须臾,忽地重燃希望,期待地凝视宗隽:“那么八太子能否……” “不行!”宗隽干脆地打断她的话,捏着她的下巴一字字地说:“那囚室的钥匙和通关金牌我随身带着,片刻不离,晚间睡觉时都压在枕下,我不会交给别人,也不会有人有能耐从我眼皮底下把它们偷走,拿去救她。” 这夜的睡眠成了预约的等待。等着日间哀求的女子悄然把门打开,等着她蹑足走近他身畔,将手伸向钥匙和金牌隐藏的枕下。 他从没有如此清醒,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颤抖的手触动了空气,轻微的气流如涟漪漾及他皮肤。 他竟然可以,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,在她的手即将因胆怯缩回去的时候,喃喃“梦呓”着朝里转身,为她的偷窃提供足够的便利。 她以笨拙的手势将枕下物取出,惶惶然转首奔出,一心想尽快逃离,全不顾关门的声音可以惊醒所有沉睡的猛兽。 而他还是躺着,木然不动,继续等。 所有的感觉忽然前所未有地灵敏,在这清凉的夜。他依稀听见钥匙探入囚室锁孔的声音,他仿佛看见柔福接过金牌时那一闪的眸光。然后,她出来,她洁白的裙裾滑过草色斑驳的石阶,他知道裙裾必将被叶尖微露浸润,一如他心中难言的潮湿。 她骑上马了,初时还不敢策马奔驰,只缓步行。马蹄在石路上击出和缓清脆的声音,像是天意暗示,他还有考虑的时间,令他莫名烦躁。 滴答,滴答,放与不放……她? 终于,她加鞭策马奔离了他的领地。他初时尚在矛盾中忍耐,些许时辰后毕竟还是按捺不住,他后悔了,跃身而起,骑马去追他原本刻意放跑的逃奴。 先是直奔预计她会去的南城门,未见人影,据守门士卒说,之前并无女人通行。他略一思索,便转往宋宗室驻地去。 尚未行近,便见宋营边的山冈上立有一人,正朝西侧城门方向望去。听见他马蹄声,此人回首,单薄的衣衫瑟瑟地舞,黎明的凉风薄光中他容色萧索。 “赵楷!”宗隽一振马鞭,厉声问:“瑗瑗呢?” 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,赵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览他,道:“她走了,你追不回的。” 宗隽阴沉着脸引马奔至宋营门前,两鞭击醒尚在熟睡的金国守卫,喝道:“把山冈上的人拖下来,打!” 言罢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城门,一问,果然得到了有白衣女人持通关金牌出城的答案。再奔出城一看,只见四周荒野茫茫,杳无人影,歧路纵横,欲追,一时也不知从何追起。 随意选了个方向寻了一阵,未果,颓然引马回宋营。 那时的赵楷已满身血迹,被打得气息奄奄,倒在地上,然而见了他,竟还能支撑着起来,依旧气定神闲地笑:“她真的走了。” 宗隽扬手止住还欲打赵楷的金兵,施施然在他面前椅中坐下,再问他:“她既然来找你,想必是要带你走。你为何不随她走?” 赵楷摇头道:“朵宁哥有了我的孩子,我不可弃她而去。何况……”他仰首望天,目光凄恻,“瑗瑗如今要回的那国,未必是往日的国,要寻的那家,又真是记忆中的家么?” 宗隽审视他,冷道:“你怕赵构容不下你?” 赵楷未直答,淡然说:“于我而言,国已破,家已亡,一切覆水难收。南朝纵天大地大,亦难有我容身之所。” “现时的你,倒远比当王爷时聪明。”宗隽哈哈一笑,转问,“瑗瑗临走前,你们还说了些什么?” “临走前……”赵楷沉吟,目中浮出一脉温柔神色,却又隐含笑意,“我们兄妹间的体己话,八太子无必要知道。” 宗隽皱眉欲逼问,赵楷忽大咳起来,未几咯出一口鲜血,宗隽才注意到他脸色青白,形容枯槁,已是病入膏肓的样子。 本着最后一丝怜悯,未再逼迫他,起身离去之前,命兵卒把赵楷交给了闻讯哭奔而来的朵宁哥。 离开此地,暂不知何去何从。心中只余赵楷一语:“她真的走了。” 但觉一片利刃探入胸中,将心某处割裂。唯举目观浮云,怅然想,倘能飞身入云霄,当可再见她身影。 回到府中,亲往她居住过的囚室查看,见除了身上衣服,她几乎没带走什么物事,就连他母亲赐给她的玉佩都已被解下,端正地搁于枕上。他拾起,握于手心,感觉她留于其上的,最后的余温。 9.宫灯 宗隽心中有一幅幅意象,关于柔福,那经年的往事。例如落叶如金的庭院,或空濛云水的天地,她带着倔强神色掠过,素白裙袂如冷焰飘舞。但在南宋宫中,他仅用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将此间情由一笔带过:“她曾为我所得。她的小脚是我解开的。后来我又纳了她的幼妹金儿。金儿一时不慎,误饮鸩酒身亡。她迁怒于我,想尽方式欲逃回南朝。而我,最后,让她得逞。” 简单得令赵构有些错愕,在宗隽说完后又等了片刻,不见他再说,才问:“就这样?” “就这样。”宗隽一笑,“难道,陛下尚欲知其中细节,诸如我如何纳福国长公主之类?” 赵构立时侧首,恢复了淡漠语气:“不必。” 宗隽道:“那就到此为止。若日后事成,还望陛下莫忘宗隽所请。”复又转视月下寒梅,笑道,“面对如此良辰美景,谈适才话题似乎略显煞风景。宗隽向往南朝风物已久,若亲聆陛下提及,当真三生有幸。” 赵构亦应得客气:“阁下欲知何事,朕若知晓,必言无不尽。” 宗隽落座,手指轻击面前杯盏,说:“福国长公主居我府中时,常嘲笑我们金人以奶煎茶,说是暴殄天物。如今陛下可否与我点茶,让我见识南朝茶艺之妙?” “这有何难?”赵构淡然一笑,当即应承,命宫人取来茶具,亲自为宗隽调膏煮汤点茶。 宗隽见他搅茶膏之时手轻筅重,指绕腕旋,上下透彻,手势纯熟,不由啧啧称奇,对他茶艺多有赞誉。赵构以谦词应对,两人不时相对而笑,倒像是志趣相投的茶友。 随后品茶闲谈,末了所聊话题也真是两地风物,只在提到金石珍宝时,宗隽似不经意地问了句:“适才那块玉佩,福国长公主收下了么?” “当然。”赵构平静答道,“否则朕也请不动她。” 宗隽再问:“那么,这玉佩现在她手中?” 赵构颔首,微笑反问:“陈王如此挂念此物,莫非它珍贵异常?但舍妹对其爱不释手,朕想借来看看她也不给,恐怕不会舍得还给阁下。不如朕赠阁下珠宝十匣以交换?” 宗隽微露犹豫之色,但最后还是一摆手,笑说:“区区一件玩物而已,长公主在金国时自己寻来的,所以颇重视,其实并不值多少钱,她既还要就让她留着,宗隽岂敢以此易陛下珠宝!” 赵构不语,含笑亲为宗隽再斟了一杯茶。 约莫聊了一时辰后,宗隽告辞,赵构起身相送。宗隽已走至室外,赵构忽又出言请他留步,宗隽转身静待他开口,他却很踌躇,缓步走到宗隽身边,思量许久才低声问:“朕的母后……如今还好么?” “很好。”宗隽回答,“这些年韦夫人得盖天王悉心照料,陛下应该知道。” 赵构默然。宗隽顿了顿,忽有诡异笑意自眸中逸出:“恭喜,这些年,你又添了两个弟弟。” 言罢留意细察赵构表情,而他只是依旧静默地注视宗隽,似乎听到的只是与己无关的讯息。须臾,竟然还能将唇角向上牵动,不失礼数地道谢:“多谢。” 这回宗隽是真的暗自赞叹,几乎要为他的不动声色拍案叫绝。 宗隽再次告辞,赵构亦不挽留,命两名宫人持宫灯为他引路。在宗隽临行前,赵构浅笑嘱咐:“夜来风急,陈王阁下一路小心。” 宗隽呵呵一笑,适才见宫灯白纱灯罩外侧画有淡墨西湖景致,便自身侧引路宫人手中接过,提高以示赵构,加重了语气说:“宗隽自身不足为惜,只恐稍有差池,跌破了这半壁江山。所以,自会小心。” 赵构目送他,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见,才徐徐引回刚才一直负于身后的手。展开右手,掌心赫然有宗隽送给柔福的玉佩,而他掌中亦多了两道瘀血的痕迹——宗隽向他说“恭喜”之语后,他身后的右手便悄然探入左袖中,取出玉佩狠捏,几欲将其捏为齑粉。淤血的痕迹证明他手中曾有剜心的痛,但他当时并无觉察。 他重回阁中,坐着凝视玉佩良久,再谨慎收好。召来内侍省押班,以那两位为宗隽引路的宫人轻慢渎职为由,命押班将其捕下,处死。 10.权术 宗隽回到上京那日天降大雪。为求速达宗隽没有乘车,驭千里驹疾驰而来,入城时已是深夜,鹅毛般雪花仍无休止地漫天飞舞,马每行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约半尺的蹄印。 刚近城门,便见一人策马静立于城楼下,身形高胖,沉着脸手按在佩刀上,隐含怒意,可见等了很久,帽上肩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,见到宗隽,他便扬声道:“你可回来了!” 宗隽引马过去,朝他一拱手:“宗磐,多日不见,一切可好?” 宗磐不悦道:“怎的你这次出使也不先跟我商量?你一走宗幹就更不老实,趁机教唆皇帝小子罢免了好几个我们的人。今日我又得到消息,他拟了一份擢升官员的名单,自然大多是他的人,而那小子居然也同意,写下圣旨明日就要在朝上宣读。” 宗隽笑道:“这次出使我也是心血来潮,忽然想看看南朝风物,临走前一天才决定,故而未与你商量。皇帝如此做,是否是你最近惹他不高兴了?” 宗磐忍不住低声嘀咕着咒骂几句,一壁领着宗隽入城一壁怒道:“那小子越来越过分!上次他说我带佩刀入宫不好,我就不带了,已经够给他面子,哪知他得寸进尺。前几日我不过是当着他面又骂了宗幹几句,他就差点跟我翻脸。他娘的,刀也不许带,人也不许骂,干脆让我给他做孙子好了!” 宗隽摇摇头道:“他吃软不吃硬,一向要哄的。你若面带微笑好好跟他说,你的话他就能听进去。” “未必!”宗磐断然反对,“这小子做了几年皇帝,本事不大,皇帝脾气却学到不少,固执着呢,若他决定的事你不同意,他就拉拢别人,变着法儿跟你作对。” 宗隽想了想,也颔首:“这孩子像是越来越有主意了……也许的确该适时对他强硬些。” 两人并肩策马一路聊,其间多是宗磐向宗隽抱怨完颜亶为人行事,宗隽沉吟着,偶尔应对几句。走到大道路口,宗磐一指皇宫方向:“你快入宫押下他的圣旨,等到明日就来不及了。现下我的话他不听,今晚我要进宫他竟不让宫城守卫给我开门。我一气之下便跑到城门等你,因听说你今日回来,都等了大半宿,你可一定要去教训教训他,为我出口恶气。” 宗隽一笑:“好。” 于是宗磐与他道别,走向另一大道,策马回府。宗隽含笑看他远去,心想此人虽手握重权,多年来还是没有长进,仍像一枚一触即发的大爆竹,粗暴而简单。 他与宗磐的心结缘于柔福,也因“柔福”而解。 柔福南归那年冬,宗隽的家臣在上京的贫民窟里见到一名容貌酷似柔福的宋女,大喜之下立即带回去,献宝一样献给宗隽。 那女子名叫李静善,原是汴京乾明寺的尼姑,靖康之变时被金人掠入军中带到了上京。宗隽留她在身边,着意调教,锦衣玉食地供着,最后却未纳为自己姬妾,而是把她送给了宗磐。宗磐一见颇喜,也就收下,对宗隽态度有所缓和。后来收集容貌与柔福有一点相似的女子成了宗隽的习惯,从上京到东京,多年下来找到十余位。天眷元年宗隽奉旨入朝,完颜亶原意是想让他与异母兄宗幹联手,牵制骄横跋扈的宗磐,进他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,封陈王,但宗隽一待封王拜相后即主动拜访宗磐,带着貌似柔福的十位女子。那些女子在宗磐面前盈盈一舞,看得宗磐如痴如醉,又兼宗隽悉心奉承,宗磐遂与其一笑泯恩仇,豪饮欢宴,通宵达旦。 宗磐随即沦为宗隽与宗幹较量的棋子。 有能力与宗幹对抗这天,宗隽已经等了很多年。 当年为使完颜亶顺利成为皇储谙班勃极烈,宗隽教他拉拢最有权势的国相宗翰。果然在完颜亶劝完颜晟赐宗翰免罪券书后,宗翰从此全力扶持完颜亶。天会八年,原谙班勃极烈完颜杲薨,完颜晟有意立自己儿子宗磐为新皇储,宗翰明里暗中都反对。两年后,宗翰联同完颜希尹与宗幹一齐入宫再三力劝完颜晟立完颜亶。完颜晟虽不情愿,但见三人都是重臣,以兄终弟及祖制相逼,义不可夺,也就只好勉强答应,宣布以太祖嫡孙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,但同时也封皇子宗磐为国论忽鲁勃极烈,与国论左勃极烈宗幹、国论右勃极烈兼都元帅宗翰同为辅政大臣。 天会十三年,完颜晟病逝,谙班勃极烈完颜亶即皇帝位于灵柩前。有功于新帝的宗翰权势如日中天,朝政完全由其掌控。十六七岁的小皇帝不甘心做傀儡,悄悄以书信求助于已升为东京留守的宗隽。在宗隽授意下,完颜亶以相位易兵柄,任宗翰为太保、领三省事,封晋国王,把他从中原调回朝廷,同时任太宗长子宗磐为太师,皇叔宗幹为太傅,与宗翰同领三省事。这样宗翰表面上是加官晋爵,但兵权已于无形中被削去,而宗磐、宗幹也分去了他几分政权。以西京留守高庆裔为首的宗翰的心腹也被调入朝中,为完颜亶牵制。 因宗翰阻挠完颜晟立宗磐为皇储,宗磐一直深恨宗翰,也欲将其拉下马。天会十五年,宗隽暗中向与宗磐联手的挞懒献了一个给予宗翰沉重打击的计策。密告完颜亶,请他细查高庆裔财务。这是个很好定罪的方式,凡位高权重的大臣少有完全廉洁者,高庆裔也不例外,要查总能查出纰漏。不久后,完颜亶以贪污罪将高庆裔下狱,并下令枭首处决。 宗翰激愤不已,然此时才惊觉,自己手无兵柄,又受宗磐、宗幹挟制,竟无力回天了。无奈之下只得面见完颜亶恳求:“若陛下放过高庆裔,赦免其死罪,臣情愿免官为民。” 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