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太后韦氏明妃遗曲-《柔福帝姬(共3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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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最后的话似问得漫不经心,但适才的笑意已自唇边消散。

    但听婴茀应道:“母后恕罪,臣妾记性不好,不大记得了。臣妾以前服侍柔福帝姬,平日就在帝姬阁中做事,甚少出门,母后若见过臣妾,想来应是在宫中节庆宴集时。”

    韦太后却又是一惊:“你服侍过柔福帝姬?”

    婴茀颔首,轻声回答:“是,臣妾昔日服侍过帝姬……但未过多少时日便遇靖康之变。臣妾流离于乱世,幸得官家收留,故随侍至今。”

    韦太后听后只“嗯”了一声,再不多言。婴茀与赵构对视一眼,二人均感觉到了在太后跟前,一提柔福帝姬她便有不悦之色。赵构还道是柔福之前未随驾迎接太后,现又未入宫道贺,故此太后不免有气,此刻自己不便就此解释,便另寻了个话题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,指着殿内宫烛问太后:“此烛可还能惬圣意么?”

    此烛非比寻常,是以上等香料精心调制的香烛。当年徽宗宣和、政和年间,国中富庶,宫中用度极尽豪奢。赵佶因嫌宫内用的河阳花烛无香,便命人用龙涎香、沉脑屑灌蜡烛,夜里列两行,洋洋数百枝,焰明而香滃,妙绝天下。而赵构南渡之后,国力远不如前,宫中哪能再用此奢侈之物。直到太后将归,赵构决意极天下之养以奉太后,婴茀才建议道:“不如在太后洗尘宴上用宣政宫烛,太后闻香必感欣喜。”赵构遂命人照宣政故事赶制宫烛,但香料有限,最后所得不多,所以这晚也仅列了十数炬。原以为太后一闻香必会问及,岂料酒都饮这许多盏了,她仍恍若未闻,看都没多看宫烛一眼。

    韦太后听了赵构问语,才略抬眼瞥了瞥宫烛,淡淡道:“你爹爹昔日每夜常设宫烛数百支,诸妃阁中也如此。”

    言罢起身更衣。赵构待她走远,才涩涩地苦笑一下,对婴茀说:“朕如何比得爹爹富贵!”

    家宴散后赵构亲送太后入慈宁宫,母子二人秉烛长谈,聊及多年分离之苦及徽宗北狩惨状,不免又是一阵唏嘘。赵构忽忆起韦太后随梓宫一同带来的那口小棺木,便问是谁灵柩。

    “是柔福帝姬,瑗瑗的。”韦太后答道,话语犹带哭音。

    赵构一怔,只疑是听错,再问:“母后说是谁的?”

    “是柔福帝姬的。”韦太后以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重复,点拭泪眼,再正色对赵构说:“我正要跟哥说此事呢。你可知这些年来金人一直在笑你,说你错买了颜子帝姬?”

    汴京有地名叫颜家巷,其中所卖器物多不坚实,故京中人皆称假货为“颜子”。

    赵构低首缄默良久,继而要摒退所有宫人,韦太后扬手止住他,指着身边的宫人杨氏说:“她多年来一直伴我左右,诸事皆知,无须回避。”

    赵构知那杨氏本就是韦太后以前在汴京宫中的贴身宫女,后随她一同北上,如今又被太后带回,必是心腹之人,便让她留下,待其余人都出去后才缓缓道:“母后是说,南归的瑗瑗,如今的福国长公主,是他人假冒的?”

    韦太后深颔首,向杨氏以目示意,杨氏遂对赵构说:“柔福帝姬在金国先是被金八太子完颜宗隽所得,过了几年,又被完颜宗隽送给金太宗的儿子完颜宗磐,以此讨好宗磐,诱其与他谋反。但宗磐得帝姬后并不珍视,未过几天他家大妇就把帝姬逐出门去。天可怜见,那时她浑身上下都是伤,病得奄奄一息,幸而太后无意中遇见,把她接到身边照料,才渐渐好了。后来帝姬在五国城结识汉官徐还,郎有情妾有意,太上皇也乐意撮合,她便嫁给了徐还。可惜安稳日子没过多久,她又患了病,于去年薨于五国城,太后与奴婢都曾亲眼看着她下葬。如今这个福国长公主,必是市井女子冒名来讹官家的,知官家与柔福帝姬虽是兄妹,但往日并不常相见,未必认得,又不知从何处听得些汴京宫中旧事,就大胆冒充金枝玉叶,骗取富贵。”

    赵构凝视宫烛焰火,此刻淡说一句:“哪有人会如此相似?”

    韦太后倒讶异了:“难道你昔日熟识柔福,一眼就能辨出真假?”

    “哦,不。”赵构仓促一浅笑,道,“我与柔福自然不熟,只是当时听说她逃归,便寻了熟识她的人验过的,见了都说是真。”

    杨氏叹道:“人有相似,她也是仗着这点才敢来的吧。何况官家遣去验的那些人就可靠么?难保他们未存随意认个帝姬回来邀功请赏的心,甚至,他们索性与这假帝姬联手讹官家也不足为奇。若她是真,为何如今不敢来见太后?”

    “但……”赵构沉吟道,“她举止做派倒是颇似帝姬……所说旧事听起来也不假。”

    “她说了什么?”韦太后当即抬目问,“旧事……是汴京旧事还是金国旧事?”

    赵构静静瞧了母亲一眼,道:“只是些琐碎的汴京旧事。金国之事她称不堪回首,不愿说,我也不便追问,怕惹她伤心。”

    韦太后点头道:“是了,言多必失,想必她也不敢随意编造……”

    杨氏亦随之附和:“即便她说了些什么,也不可相信,至多是道听途说的谣言吧了。”

    赵构默然不接话,杨氏便又继续说:“此番太后带柔福帝姬的遗骨回来,一是遂她葬身故国的心愿,一是为拆穿那假帝姬的谎言。太后与帝姬在金国相处颇久,视她一如亲生女,绝不能容忍有人借她之名在官家庇护下逍遥。望官家能早日将假帝姬治罪,将真帝姬遗骨好生安葬,并另行追封,以慰官家这妹子在天之灵。”

    赵构并未立即应承,思忖良久后斟酌着字句对母亲说:“事关重大,请母后稍待时日,等臣想出处置良策再做打算。”

    韦太后叹叹气,道:“好。夜深了,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。听朝宜早起,否则,于龙体社稷都是不利的。”

    赵构施礼后退出。宫烛焰火摇曳,牵得他身影幽长,觉有一丝烦闷,他一挥广袖,似欲摆脱那片加重他步履的阴影。

    5.明妃

    邢后的谥号于绍兴十二年七月定为“懿节”。迎韦太后回銮后,赵构将懿节皇后与徽宗皇帝、显肃皇后梓宫奉安于龙德别宫,随梓宫送归的那小棺木也一并安置于那里,赵构暂不提将其安葬之事,也请韦太后及杨氏暂勿再与人言及柔福真伪。

    过了数日,金使沂王完颜宗贤等将归国,朝辞于赵构,赵构诏命参知政事万俟禼前往驿馆伴宴饯行。但完颜宗贤此日心神不定,未待宴罢就独自离席,策马至临安皇宫,直闯内宫门,称要亲向韦太后辞行。

    侍卫与普通内侍不敢阻挡,先请他入宫门旁的偏殿等候,再找到内侍省押班,告之此情。内侍省押班匆忙去请示赵构,不想赵构此刻正在书阁与重臣议事,吩咐不得打扰,押班又前往慈宁宫亲问太后意见。

    韦太后闻讯略踌躇,但很快示下:“外臣入内宫是逾礼行为,金使亦然。转告沂王,老身祝他归程平安,眉寿无疆。面辞则大可不必。”

    押班向宗贤转达太后之意,宗贤却霍然站起,一把掐住他脖子,喝道:“太后在哪里?带我去见她!”

    周遭内侍大惊,但碍于他金使身份,无人敢阻拦,押班被他胁迫,无奈之下只得带他前往慈宁宫。

    一进慈宁宫门,宗贤便推开内侍省押班,朝内高声呼道:“太后,宗贤来向你辞行了。”

    宫内侍女何曾见过外臣闯宫之事,何况是一身材高大的虬髯金人,当即一片惊呼,纷纷入内躲避。太后不由也着了慌,仓皇退入内室,急忙命侍女垂帷幕、展屏风,以隔宗贤视线。

    而宗贤不顾,扬手推倒欲拦他的两个慈宁宫内侍,昂首迈步直入内室。待见了挡于韦太后面前的屏风帷幕,他步伐微有一滞,但随即继续前行,一壁冷笑一壁两掌劈开面前阻碍物,终于直面韦太后。

    韦太后无处躲藏,坐于床沿惶惶然抬头,触见他灼灼的眼。

    两厢都沉默。起初他的焦急与她的惊慌都逐渐散去,末了只是无言的对视,如此良久。

    终于他开口,低沉地,声音听上去干涩而暗哑:“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她仿若自梦中惊醒,似本想笑一笑,又立即觉得不妥,收敛心神正襟危坐,摆出国母姿态吩咐侍女:“赐沂王坐。”

    这其实是件诡异的事,本朝皇太后坐在寝殿床沿吩咐赐坐于金使。但侍女惊骇得早已忘了为此觉得诧异,匆忙为宗贤奉上座椅,随即又远远避开。

    而宗贤并不坐,只是继续看韦太后。距离依旧很近,太后呆呆地在他注视下端坐,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
    “我走了。”他又说,却不移步走,盯着她的眼睛中分明有某种期待。

    最后他等到的是皇太后一句关于赏赐的话:“沂王护送老身归宋,历经数月,甚为辛劳,今沂王将归,老身特赐三百金,聊表谢意,请沂王笑纳。老身祝沂王眉寿永年,享受遐福。”

    一直在韦太后身边的杨氏会意,立即着人去取赏金,少顷,三百金已奉至宗贤面前。

    宗贤拈起一锭金,端详着,忽然哈哈大笑,对韦太后道:“宗贤也祝大宋皇太后眉寿永年,享受遐福!”

    猛地将金锭朝适才被他推开的屏风掷去,屏风上的工笔美人图瞬间破裂。

    “就此别过。”他抛下这句话,转身离开,再未有一次回顾。

    宗贤走后,韦太后甚沉默,一连数时辰不曾说话,直到接近黄昏时,才叹叹气,对杨氏说:“我们出去走走吧。”

    韦太后神思恍惚,也没有明确目的地,两人一路闲闲地行,待途经一处宫院,听里面隐隐传来读书声,韦太后才驻足,问守宫院的内侍:“这是何处?谁人在读书?”

    内侍恭谨答道:“这是吴贵妃居处。适才吴贵妃听说普安郡王念书废寝忘食,就带了点心亲自送往普安郡王府。现在里面读书的是崇国公。”

    韦太后对杨氏笑笑:“是璩。我们进去看看他。”

    二人进到院中,行至赵璩的书斋窗边,听着越来越清晰的读书声,韦太后却又止步,凝神听下去。

    赵璩在诵读的是一首诗:“明妃初出汉宫时,泪湿春风鬓脚垂。低回顾影无颜色,尚得君王不自持。归来却怪丹青手,入眼平生未曾有。意态由来画不成,当时枉杀毛延寿。一去心知更不归,可怜着尽汉宫衣。寄声欲问塞南事,只有年年鸿雁飞。家人万里传消息,好在毡城莫相忆。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,人生失意无南北……”

    杨氏见韦太后听得怔忡,便轻声问:“太后,我们还要进去么?”

    韦太后回过神来,亦低声答:“等等。”继续伫立,倚窗听璩念诗。

    只听璩稍作停顿,又接着念:“明妃初嫁与胡儿,毡车百辆皆胡姬。含情欲说独无处,传与琵琶心自知。黄金捍拨春风手,弹看飞鸿劝胡酒。汉宫侍女暗垂泪,沙上行人却回首。汉恩自浅胡自深,人生乐在相知心。可怜青冢已芜没,尚有哀弦留至今……”

    听罢,韦太后又默思一阵,才命杨氏:“你进去,问问二哥他念的是谁人的诗。”

    杨氏便入内相问,但听赵璩朗声答道:“这是神宗朝同平章事王安石写的两首《明妃曲》。大哥的启蒙老师范冲先生不喜欢,不让大哥读,但我看了却极爱此诗,每每诵读,但觉余香满口。”

    “范先生为何不喜欢,崇国公又为何喜欢呢?”杨氏再问。

    赵璩道:“范先生曾对爹爹说,诗人多作《明妃曲》,以昭君出塞嫁胡虏为无穷之恨,令人读之悲怆感伤,而安石的《明妃曲》却说‘汉恩自浅胡自深,人生乐在相知心’。若只念及汉恩浅虏恩深,然则刘豫不是罪过?背君父之恩,投拜而为盗贼者,皆合安石之意,此所谓坏天下人心术。但我觉得范先生此论值得商榷。王安石此诗暗喻君王用人之道,明君在朝,可拔贤士于草莱之中;昏主秉政,虽明珠映目亦不能识。而‘汉恩’一句重点在后,意指汉皇胡酋的恩遇浅深都是次要的,人生之乐在于知己相知相惜。璩以为他说得很对,若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来解诗义,未免失之狭隘。”

    这些话杨氏也不尽明白,笑着随意赞璩几句,无非说他好学多思有见识,就告退出来。韦太后也不再进去,只脉脉低首一路走回慈宁宫。

    深夜独坐,灯下只影寂寥,忽听值夜内侍在关闭外面宫门,两扇门相合,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,似击在心上,韦太后不禁又想起了那两首《明妃曲》,默然在心中反复低吟:“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,人生失意无南北……汉恩自浅胡自深,人生乐在相知心……”

    心蓦地一痛,终至潸然泪下。

    6.靖康

    一声鼙鼓繁华歇,韦氏的生命因靖康之变折作完全相异的两段。

    之前的她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深宫女子,最常做的事就是于春花秋月映衬下回忆和期待皇帝夫君的眷顾,但好歹她尚有后妃身份带来的自矜。那缔造了宣政风流的华美男子是她的夫君,她得伴君侧,并且何其有幸,还诞下了一个拥有他高贵血脉的儿子。

    她为曾承过赵佶偶尔的恩泽而庆幸,因这点温暖的荣耀的情意,连伤感的等待都可以被她视作一种幸福。

    未料风云迭变,当持着刀枪的金兵闯入她的阁分,她仿佛顿失立足的空间,惊惶间抚案,摁断锦瑟五十弦。

    关于靖康耻的记忆色调决定于她被押至汴京城外、金军驻扎的刘家寺寨那日。一进寨门,便看见主帅完颜宗望的大帐前竖着几根铁竿,竿上赫然刺着三名裸露的女子,她们已气绝多时,但血仍不停地自她们身上伤口滴落,在竿下汇集成泊。

    红,那几欲令她瞬间窒息的红!

    韦氏认出,那三名女子张氏、陆氏和曹氏原是赵佶近年新纳的宫嫔,品阶虽不高,但与她平日里遇见,也是姐妹相称的。

    闻说又押到一批妃嫔、王妃,完颜宗望自帐中走出,扫视着她们,一指铁竿上死去的女人,扬声道:“若敢抗我意,这即是你们的下场!”

    一干女子纷纷跪倒,哭泣着说“请二太子饶命”。韦氏也跪下,但因惊惧而战栗,她无法说出一字。

    进入宋俘女子帐中,她见到了先她之前被押至的结义姐妹乔贵妃。乔氏一见她即冲过来紧抱着她,哭着告诉她另外几位宫中姐妹身亡的消息:“姐姐,姐姐!昨日金国相完颜宗翰宴请诸将,命宫嫔换舞女装杂坐侑酒,郑妹妹、徐妹妹和吕妹妹不肯从命,马上就被拖出去斩了!”

    未过多久,又见有女子遗体被人从宗望帐内拖出。那也是个刚烈的王妃,乔贵妃连声悲叹着告诉韦氏这女子的事。

    在汴京倾城之前,金人曾威逼赵桓在以妃嫔、帝姬、王妃、王妾、宗姬、族姬、宫女及贵戚、官民女准金抵账的协议上画押,随后索要宋女逾五千人。宋选送的女子中就包括这位王妃。王妃被宗望看中,欲命其侍寝,王妃不从,对宗望怒目而视,宗望便道:“你是我们以千锭金买来,敢不相从!”

    王妃怒问:“是谁卖给你们的?谁得了这金?”

    宗望大笑道:“你家太上皇有手敕,皇帝也有手约,准以宋女犒军金。”

    王妃再问:“谁须犒军?谁令抵准?男儿落败屈膝与我等女子何干,我身岂能受辱!”

    宗望笑意不减:“你家太上皇有宫女数千,皆取诸民间,而且还是白取,尚非抵准而来。今既失国,你即成普通民妇,循例入贡于大金,亦是本分。何况就算是抵准,不还是你家男人们决意拿你们抵准的?”

    王妃闻言一愣,气塞语咽,悲从心起,不住流泪。宗望遂将她拘于帐中,用强污之。之后命人严加看管,不让其寻死。但王妃一意求死,最终还是绝食而亡。

    她并不是唯一殉节的王妃。过了两日,宗望又于寨中设宴,再命帝姬、诸妃侑酒。正好那日被押送至寨中的宋女中有郓王妃朱兰萱,她是赵佶最宠爱的儿子赵楷的妻子,又是汴京城中著名的美人,宗望听说大喜,命押送她的将领带她出来侍宴。

    她起初居然领命,换上一袭干净的宫装,并取水精心将手脸洗净,再就着水影梳妆。那是韦氏第一次于近处看她。因兰萱夫君是赵楷的缘故,韦氏此前对她并无好感,且她性又高傲,令人观之有拒人于千里的感觉。但此刻韦氏惊讶于她呈于这污浊之地的洁净,只觉她剔透如玉髓冰魄,而她目中竟也只有一片宁静淡泊,探不见丝毫惧色。

    帐外金兵等不及,进来要抓她走,她只横眉喝道:“不许碰我!”金兵便齐齐收手,不敢再碰她。

    然后她站起,侧首回望身后数十宫眷,恻然浅笑。待出门后,忽然奔至院中古井边,纵身坠下。

    赵楷的妹妹柔福哭喊着第一个冲过去,扶着井沿一时朝内唤兰萱,一时又流着泪呼人救她。韦氏亦随众人赶过去,有人朝井内投竹竿绳索,但水中兰萱并无意借此求生。她的素衣与散开的秀发在古井微澜中旋了旋,最终沉寂于水底。

    而信王妃自尽的方式更惨烈,在被宗望拉入幕中后,她悄然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枝箭,在宗望触及她之前猛地以箭贯喉而死。

    在这玉碎宫倾的时代,生命与贞洁往往不可两者得兼,韦氏敬佩她们的节烈,亦不免暗问自己,若换作自己,可会有她们的决绝?她通过这个问题嗅到死亡的气息,不由又是一阵颤抖,唯盼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永远不要到来。

    不久后,宗望改在青城寨宴请宗翰、诸金将及宋废帝后,并选出王妃、帝姬二十人、歌伎三十二人侑酒。赵佶、赵桓一见此状羞愧难言,起身请求避席,宗望不许,道:“此宴名太平合欢宴,就是让你二人好好与家人聚聚的。待我们班师回朝,你们势必要分道北行,再要见面可就不容易了。”

    二帝无奈,只得坐下,听着诸将调戏自己妻女姐妹的秽语,当真如坐针毡,无地自容。

    赵桓朱皇后原本挨着赵桓坐,不在侑酒妃姬之列,但宗望转首间见她深垂螓首,姿态楚楚动人,顿时兴起,也命她唱歌助兴。朱后羞愤,依旧低头不开口,宗望便怒喝道:“你家两位皇帝命都在我手上,安得藐视我!”

    朱后不得已,掩面拭泪,接过歌伎递上的琵琶,一壁弹着一壁含泪作歌:“幼富贵兮厌绮罗裳,长入宫兮奉尊觞,今委顿兮流落异乡,嗟造物兮速死为强!”

    这歌宋人闻之无不感伤,而宗望不解其意,但觉朱后歌喉悦耳,听得高兴,大笑道:“唱得好,再唱一曲,劝国相酒!”

    再拨琵琶,引落一串凄清乐音,朱后又唱道:“昔居天上兮珠宫天阙,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说,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,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!”

    一曲唱罢,朱后举杯起身,走过去敬宗翰酒,宗翰未饮,却拽朱后衣要拉她同坐,朱后怒,拼命挣扎,宗翰也上了火,举起鞭子就要打。幸而坐在宗望边的茂德帝姬见势不妙,低声请求宗望相助,宗望才命人劝阻,让朱后仍旧坐回赵桓身边。

    这一场“太平合欢宴”又令宗翰的长子设,也马看中了赵佶另一女儿洵德帝姬赵富金,示意于宗望,宗望遂在席散之后为设也马向赵佶讨洵德。赵佶强忍怒气,解释说:“富金已经嫁人,中国重廉耻,一女不嫁二夫,不似贵国之无忌。”

    宗翰在旁一听当即便怒了,厉声道:“昨天我们已接到朝旨,可分宋俘,帝姬给与不给非你决定,你又岂能抗命!”一转头,朝赴宴众人道,“诸位每人可带二女走。”又指着刚才自己看中的两名宋女,吩咐麾下士兵,“她,她!都给我带走!”

    赵佶此番也动了气,拂袖睁目道:“上有天,下有地,人各有女媳!”

    宗翰冷笑,也懒得再多言,直接命人将赵佶赶出去,再让设也马自取洵德。

    赵佶这番话传至各宫眷耳中,又不免引起一阵嗟叹,乔氏私下暗对韦氏道:“往昔太上待我们一向温和,极少见有怒色,若呵斥他人,必是怒不可遏,令人闻之胆寒。如今这话何等激愤,可惜大势已去,毫不能震慑胡虏,将来你我也不能望太上保全了。”

    这话令韦氏倍感绝望。此刻才意识到,其实她一直过着的是女萝的生涯,一无枝干,依树而生,但树若枯了,又该何以生存?

    这年的春天很冷,到了二三月,夜间都仍有冬日般的寒风。各寨宋女不堪折磨,兼又受冻,生病死亡者众,包括许多帝姬。先是仪福、宁福病危,后仁福病逝,过了几日,保福又死了。某日乔氏来找韦氏,说:“我们去看看柔福吧,她病得不轻。”

    柔福躺在刘家寺院内一角,只盖一层破褥子,随处可见的裂缝中露出灰色的棉絮,且还太短,连她的小脚都露在外面。她周身发烫,迷迷糊糊地睡着,但听到人说韦娘子与乔娘子来了,竟立即睁开眼转视两侧,待看见韦氏就喜悦地笑。

    她的眼睛中分明有某种由心而生的感情,像在看一个她熟识的、亲近的人。她略带依赖感的眼神倒让韦氏有些不适,那不是帝姬们平时看她的方式。

    韦氏蹲下身,轻声问她:“瑗瑗,好些了么?”

    她微笑说:“现在头很痛……但我会好起来。”

    韦氏淡笑着握她的手,乔氏也在她身边抚慰着她。柔福略与乔氏聊了几句,忽然又侧首看韦氏,说:“韦母亲,我不会死。九哥会来救我们的。”

    陡然听她提起自己的儿子,韦氏不禁一怔,再看看柔福,顿时诧异于她此刻熠熠的眸光,和那瞬间扫去疾病的阴影、容光焕发的脸。

    她果然很快痊愈。韦氏开始留意她,先是因她过人的活力,后更惊叹于她不灭的勇气。

    靖康二年四月,金军班师,宫眷们被迫北上。一日中午,车队停下在路边小憩,韦氏身边的赵桓妃子朱慎妃轻轻拉了拉她衣袖,目示远处,低声道:“韦娘子可否随我去那边树后……我想更衣……”

    韦氏遂陪她过去,在她小解时,在她身前为她略作遮挡。不想当朱慎妃起身束带时,从一旁忽然杀出个人,嘿嘿笑着一把搂住朱慎妃上下其手。

    朱慎妃尖声惊叫,韦氏回首一看,见那人是押送她们的千夫长国禄,此人一向凶残,韦氏见过他如何折磨队中宋女,当下吓得魂飞魄散,也顾不得朱慎妃,自己惊叫着疾奔离开。

    一路跑着,只听朱慎妃一声声叫得凄惨,但韦氏始终头也不敢回。直到片刻后那边忽然传来国禄的一声惨叫,韦氏觉得蹊跷,才转身回望,只见柔福站在国禄身后,手中紧握着一把大概是从路边农田里拾来的铁锄,咬牙怒视他,而国禄不住抚左肩,显然是刚才被她铁锄击中。

    这是韦氏第一次看见宋女重击金人,目瞪口呆地站定,茫然看。

    朱慎妃也惊呆了,木然立着也不动,而柔福又奋力挥动铁锄朝国禄击去。但此番国禄早有准备,两三下就化解了她的攻势,夺过铁锄远远抛开,抓住柔福一边怒骂一边撕扯她的衣服。

    柔福亦大骂着反抗,挣扎着又抓又咬,但眼见不支,身上衣服也被扯开不少。

    此时忽有一紫衣人乘马驰来,于马上扬手挥鞭,对准国禄后脑就是一击。国禄吃痛倒在地上,正欲咒骂,但抬眼一看紫衣人顿时便将那口气硬咽下去,讷讷唤道:“盖天大王……”

    那盖天大王怒斥道:“这是将要献给郎主的处女帝姬,你也敢碰?”

    国禄忿忿嘀咕:“二太子不也私纳了帝姬了么?”

    盖天大王越发恼怒,掣剑下马,指着国禄骂道:“你本是一无赖,二太子待你不薄,才升你为千户。今你调戏妇人、稽缓行程在先,诋毁二太子于后,罪在不赦!”

    随即挺剑一刺,直透国禄胸口,再拔出又连砍几剑,待他气绝再无任何反应,才唤来身后兵卒,投尸于河。

    柔福与朱慎妃被他送回队列中。朱慎妃对柔福大为感激,频频向宫眷们夸赞她有胆识,韦氏听了但觉万分羞愧,整日都低着头不敢看她们。

    心中一直难受,待到了晚上,众人都睡着了,韦氏才起身至静处啜泣。侍婢杨氏察觉后跟来,为她披一件衣服,轻声劝道:“娘子还是回去歇息吧,如此被金人见了只怕不妥。”

    韦氏黯然唤她名字:“香奴,我不是故意不救她……我只是害怕……”

    杨氏点头,安慰道:“奴婢知道。以娘子之力哪能救得了朱慎妃,柔福帝姬此举也是以卵击石,若非盖天大王赶到,不知会有何等下场。娘子还要等着回去见九大王,懂得惜命是应该的。”

    7.宗贤

    此后韦氏一行人由盖天大王完颜宗贤亲自押送。此前金主下旨,命尽快将康王母韦氏、康王妃邢氏及几位重要的王妃先遣入京禁押,所以宗贤命部分体弱乏力的宫眷乘牛车,其余的能骑马的皆骑马,以加快行程。韦氏获准乘牛车,便携了邢氏的手,欲与她同乘。邢氏上车时弯腰,所着的宽大外服衣襟顺势一飘,宗贤无意间回首,注意到她腹部明显隆起,眉头便皱了皱。

    他直直地朝邢氏走去,邢氏立时一惊,捏紧韦氏的手。

    韦氏此刻的脸亦苍白如纸,心下暗暗叫苦。

    邢氏已怀孕五六月。众宋女入寨之初,金帅府便下令,已有身孕的要听医官下药打胎。那时邢氏束腰穿宽身衣服仔细掩饰,韦氏等人也帮她瞒过了医官,所以能将胎儿保到现在。无奈如今她腹部越来越大,再要遮掩已很难。

    宗贤走到邢氏面前,猛地伸手一扯,便扯开了她的外服。盯着她的腰腹看了看,就冷面一指近处的一匹马,道:“去骑马。”

    邢氏是大家闺秀,从小娇养于闺中,连路都很少走,更遑论骑马。不免惊惧,跪于宗贤足下求他许她乘牛车或步行。但宗贤不理,再命两遍,见她仍不肯动,遂叫来两名士兵,硬把邢氏架上了马。

    马上的邢氏拉着缰绳俯身紧贴马背,不住战栗。宗贤执鞭走到马后,手起鞭落,那马嘶鸣一声,即刻扬蹄狂奔。邢氏无法驭马,不等马奔出十余丈已被颠下马背,重重地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韦氏与杨氏忙跑过去将她扶起,只见她早已晕厥,而身下已是一片血泊。

    因邢氏流产,宗贤才同意在医官为她稍作处理后让她与韦氏一同乘牛车。过了数时辰邢氏醒转,睁着一双黯淡的眸子茫然向上看了车棚许久,才似骤然清醒,一手焦急地抚腹部,一手抓紧身旁韦氏的手臂,颤声问:“我的孩子呢?”

    韦氏大恸,想起她小产下的那个男胎,不知如何作答,唯有任眼泪一连串地滴落。

    邢氏顿时失声悲泣,支身起来搂紧韦氏,哭道:“娘啊娘,我的孩子没有了!九哥的孩子没有了……”

    婆媳二人相拥而泣,牛车嘎哑向北行,碾碎悲声一地。

    邢氏的苦难并未就此结束。待她身体好转后,宗贤强占了她。邢氏痛不欲生,曾投河自尽,但被金兵救上,宗贤威胁说再自尽就把跟她沾亲带故的宫眷全杀掉,邢氏才安静下来,呆呆地继续北上,每日以泪洗面。

    此后的两月就韦氏而言过得倒相对平静。她已人到中年,容貌本来在赵佶的妃子中就不算出众,如今跟身边那几位年轻王妃相比更显得人老珠黄,她又刻意不仔细梳洗,常蓬头垢面,所以宗贤等人这期间倒不曾拿正眼瞧她。

    到了六月,天气炎热,金右副元帅宗望回京途中以冷水洗浴,当晚就感觉不适,躺了几日仍不见好。金主完颜晟得讯后亲命宫中医官乘快马赶来为他治疗,未料病情非但不减还越发严重,不消数日便一命呜呼。

    宗望死后宗贤闷闷不乐,一日行军途中淋了雨,也着凉病倒,但他却坚持不肯让京中来的医官为他治病,病也越拖越重。

    他麾下部将术弛见如此下去不是办法,便建议道:“听说不少宋人都略通点医术,想必风寒这样的小病我们这里的宋人也会治。大王既不肯让大金医官诊治,不如让宋人试试?我先告诫她们,若出半点差池就把她们全杀光,谅她们不敢动什么手脚。”

    宗贤同意,于是术弛召集众宋女,问可有通医术者。会治病的宋女倒也有,但不愿为金人诊治,因此都低首垂目,并不答话。

    术弛寻不到人,一怒之下一把拉出站于近处的韦氏,喝问:“你会不会?”

    韦氏瞠目,连连摇头:“奴家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术弛冷笑:“如此无用,也不必活了!”哗地抽刀,架在韦氏脖子上作势要杀。

    侍婢杨氏急忙站出,道:“将军且慢!若只是风寒小疾,韦娘子也是会治的,适才她只是怕不能立竿见影迅速治愈,惹大王将军生气,才不敢说会。倘将军肯多给两日时间,韦娘子应该能治好大王的病。”

    术弛斜眼看韦氏:“是么?”

    杨氏暗使眼色,韦氏明白,亦只得先应承,和泪颔首,术弛才放了她,押她去备药。

    韦氏哪里知道该用什么药,发了半天愣,忽然想起姜汤有驱寒温胃作用,想必可治风寒,便去找了一块姜切了,煎成浓浓的几碗汤,应术弛之命先自饮一碗,再为宗贤送了一碗去。

    宗贤饮后出了身汗,感觉竟好了些,术弛大喜,遂命韦氏这几日都留在宗贤身边伺候。韦氏深惧金人,不敢不尽心照料宗贤,除了每日为他煎姜汤外,也日夜侍奉于宗贤榻前,为他端茶送水、洗面盖被,一切均做得小心翼翼无比细致,唯恐惹他不高兴责罚于她。

    一夜,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,韦氏在宗贤营中守着他枯坐。本来闭目沉睡的宗贤忽然醒来,睁开眼睛瞧她半天后问:“你是赵佶的什么老婆?”

    韦氏惶惶然站起,琢磨他问题半晌,猜他问的应该是她的品阶名号,便垂目轻声回答:“奴家是道君皇帝的贤妃……韦贤妃。”

    他点点头,还是盯着她看,暂未再说话,她便也沉默着不敢出声。片刻后,宗贤吩咐说:“唱支曲儿给我听吧。”

    韦氏颇感意外,又不好拒绝,只得问:“大王想听什么?”

    宗贤道:“你们汉人的曲子我也不懂,你随意唱。”

    韦氏想了想,轻轻坐下,启口清唱:“帘旌微动,峭寒天气,龙池冰泮。杏花笑吐香犹浅。又还是、春将半。清歌妙舞从头按。等芳时开宴。记去年、对著东风,曾许不负莺花愿……”

    唱着唱着,不觉微露浅笑,亦有淡淡喜色浮上眉梢。

    原来这是赵佶昔日填的一阕《探春令》,写宫中赏春与饮宴情景。韦氏随之忆起宣政年间的歌舞升平,生香罗绮。犹记当年初见时,楼外帘旌微动,那人一身华服,姿容炫目,傲立于龙池水边,看得她心中和暖,浑然忘了那峭寒天气……

    一路含笑地想,直至曲终,目色尚温柔。又出了许久神,听宗贤转侧,才陡然意识到身处何地。转首见宗贤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,若有所思的样子,立时大感不安,唯盼能尽快逃离他的注视,遂朝他跪下,低低道:“大王既已大好,请容奴家告退。”

    宗贤却不允,简洁命道:“你,留下来。”

    这“留下来”的意思是分明的了。许久以来担心的事终于来临,韦氏忧苦之下也找不到良策脱身,只好故作糊涂,万望他能开恩放她归去:“今夜大王已进膳服药,宜早些歇息,奴家不敢再留此叨扰,请大王让奴家先回去,明晨一定早来。”

    宗贤一哂:“你真要回去?现在?”

    韦氏低头称是。宗贤倒似不恼不怒,但说:“你听。”

    韦氏先是不解宗贤让她听什么,不过两人都未再出声,外界的声音就逐渐清晰起来。

    刚才唱曲时未留意,越下越大的雨已成倾盆之势,杂以电闪雷鸣的声音,和……隐隐传来的,金兵的狂笑声及女子的哭喊声。

    韦氏惊骇之下起身,奔至门边掀帘朝外看,此刻一道电光闪过,扫落她脸上所有颜色,炽亮的光线下,又一桩令人发指暴行的序幕映入她惊惧的眼。

    行军途中驿馆与营帐有限,皆给金军将领及兵卒住,宋女们平日一般只能找个角落露天而眠。因这晚下雨,宋女们一个个被淋得难受,便有一些跑到金兵营边,欲站在檐下略避片刻。这情景令营中金兵色心大起,纷纷出来,抓住那些宋女就往里拖。

    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女子这才明白雨并非此夜最大的悲剧,她们惊叫、挣扎,或在瓢泼的雨水中漫无目的地狂奔,然最终都逃不过一双双粗蛮的手。她们相继没入金人的营帐,不久后更凄厉的呼叫又自内传出。

    韦氏右手紧捂住嘴,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后退。门帘再度垂下,隔断外间的景象,才让她觉得稍微安宁。

    “还要回去么?”宗贤再问。

    韦氏未答他,只瑟缩着蹲坐在宗贤房中的一个角落里,在宗贤下床来拉她的时候,她没有做任何抗拒。

    抵达金上京后,金主赐浴,命她们着金国盛装觐见,然后金主从中挑选了几名姿容出众的王妃纳入后宫。韦氏自不在此列,而邢氏先被选中,但因倍受折磨而形容大损,不久后又被退出,故此二人与其余落选宫人都被送往金人专为宋女开设的洗衣院服役。

    金从汴京俘虏北上的宗室贵戚女子起初约有三千四百余人,抵燕山后仅存一千九百余人,死亡近半。其余人陆续抵京后也是先由皇室选过,再分赏部分给金军将帅,被赐给金人的有一千多人,四百人入元帅府女乐院,剩下三百余人则送往洗衣院。

    宋俘的死亡给韦氏带来的最后触动是来自朱皇后。她刚到上京金人就强令她露上体,披羊裘。朱后不堪其辱,回屋后即自缢,虽被人救下,但很快又投水自尽。韦氏闻讯落泪不止,对杨氏道:“她是皇后,尚且如此,我等日后更不能活了!”

    杨氏虽也颇感惊忧,却还是极力劝慰她:“娘子福大命大,只要懂得爱惜自己,必能等到九大王前来营救的那天。”

    她们所居的洗衣院名为浣衣之地,实与妓院相似,宋女们不仅要为金人浆洗衣服,更要忍受他们的凌辱,十人九娼,名节既丧,身命亦亡。到最后韦氏再见有宋女尸首自院内抬出已无感觉,只漠然低头使劲洗盆中的衣服。

    仍尽量把自己打扮成粗陋老丑的样子,以躲避金人的注视。但有一天,一位金人还是把她从一群洗衣妇中拉了出来。她抬头,看见宗贤那熟悉的虬髯面孔。

    “跟我回府。”他以习惯的简短命令语气说。

    “我?”韦氏有点惊讶。是经常有金国的达官贵人来洗衣院挑选女子回去做妾,但他们选的都是年轻貌美的。

    “是你。”宗贤确认,见她呆呆地不再说话,皱了皱眉,问:“难道你想留在这里?”

    韦氏垂目看看自己洗衣洗得红肿脱皮的双手,迟疑地,最后终于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宗贤催促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轻叹一声,韦氏说:“我已经不年轻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,”宗贤说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韦氏想想,又说:“我长得也粗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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