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3章 谬事-《不见上仙三百年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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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片刻后,乌行雪的嗓音顺风而来,模糊中不知为何透着一点喑哑。他说:“落花山市。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他需要一些说服自己的东西,说服自己神木已经被彻底封禁,不会再被人利用引出新的麻烦,说服自己一切生杀和无可奈何都能看到尽头。

    说服自己,他所做的一切总还是有效用的。

    他想去落花山市。

    那里是乱世之中常存的安定和热闹,那里是神木的封禁之地。他要再去看一眼。

    可当乌行雪真的站在落花山市,那绵延十二里的灯火却并没有带给他热闹和安定之感。因为他沿着山市穿过人潮时碰到了一件事……

    他站在一处客店前,看着不远处攒聚的人群,听着嘈杂议论的人语,嗅着夜风里浓郁得呛人的脂粉味,心脏如坠冰窟。

    他看见一个瘦猴似的伙计爬站到一个翻了的车摊上,冲嘈杂的人群解释道:“诸位客官莫急,莫骂,稍安勿躁。那是隔壁李记家的胭脂,出摊的时候不知怎么碰到了落石,砸垮了摊车,胭脂水粉盒儿撒了满地,这会儿正清着呢。”

    那一刻,胭脂粉末随风而起。

    乌行雪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那位瘦猴似的伙计说的话,只说开头,他就能在脑中接上下一句。因为早在二十多年前,他就在这里听过。

    他因为碰到了萧复暄,给小童子传书让他们不用来时,还拿这打翻的胭脂水粉做了借口。

    一模一样的场景,一模一样的人,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话。

    人世间没有这样的轮回,只有一种东西会这样存留于世,那种东西叫做缚。

    活人灵魄被生生抽走,捆缚在某地。那些躯壳就会变成缚,他们永远困在这个地方,二十多年一场轮回。

    黄口小儿能拔节成人,盛年之人会垂垂老矣。然后再不断重复这个过程,重复这其中的每一天。

    他过去来得勤一些,相隔不过数月,至多不过一两年。每每来着,更多是在看山间行人,或者……根本没有具体在看谁,只是在看人间烟火。

    偏偏这一次,他刚好隔了二十多年,刚好够落花山市一场轮回到头。

    这或许也是一场冥冥之中。

    冥冥之中,那个手握长剑的灵王合该要看到这一幕。他会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大梦初醒。

    他会意识到这漫山遍野的热闹都是假的,他曾经夸口称赞过的落花山市早已不见活人。

    那些嬉笑着、闲聊着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,躯壳之下早已空空如也。与他用符纸折来平添热闹的戏子无异。

    他明明就站在人间最热闹的地方,却清醒地知道这里其实是一片死地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他是如何走近那家客栈,又是如何在后院找到地方进入封禁之地的,乌行雪已经记不清了。

    他只记得,当他站在封禁之地,看着里面焦土绵延数百里,而那座庙宇之上倒吊着数不清的灵魄时,那种铺天盖地的荒谬和悲哀感将他笼罩于其中。

    看,那些落花山市里同他说过话的人正密密麻麻地困在这里。他们的躯壳在落花山市里笑着,灵魄却在这里哭叫。

    这不是他所布下的封禁,而是背着他的第二次封禁。

    可是……

    世间有谁能真的做到在这里落下第二次封禁,却全然不为人知?

    不会的。

    因为无论如何,起码灵台天道会知道。

    这里为什么会落下第二次封禁?

    因为神木的封禁还是被钻了空,还在为有心之人所用。

    这些事无论是谁做的,无论用了多少障眼之术,设计了多少转折壁垒。或许能避过世间所有人的耳目,避过他的耳目,但避不过灵台天道。

    在铺天盖地的荒谬和悲哀中,乌行雪恍然想起了当初被他遗忘的一些场景,诸如那道由封家引发的乱线。

    而他被乱线横扫出来便忘了那些事,当时他回到坐春风后满心生疑却没能找到答案……

    如今想来,他并非是没有答案,而是下意识回避了那个答案。

    因为那答案太重了,常人不堪承受。

    即便是他,也不堪承受。

    可是如今,他自己一步步追过来,已经避无可避了。

    能让堂堂灵王记忆全失,忘记这些乱线的,还有谁呢

    只有天道。

    灵台天道与他有特殊的牵连,也算是同根同源,皆由神木而生。

    当初神木封禁时,生死轮回化归于天,成了后来的灵台天道。而受凡人感念所化生成的他,被点召成了仙都的灵王,赐字为昭。

    虽然同根同源,却终究不似同物。

    天道无形无状亦无心无情,凌驾于整个仙都之上。

    它不问生死,只问善恶相依、福祸相随。既然这世间有仙,那便必然要有魔。既然有人生,就必然有人死。仙越多,魔越多。生死越多,不甘者便越多。

    既然人间有贪嗔痴妄,又既然神木尚存,那便永远有人能想出办法钻其漏洞。反正引发的麻烦和乱线尽头,还守着一个灵王。

    所以……

    他明明斩了数不清的乱线,却依然频频接到天诏。

    所以,只要神木存在一天,他所走的这条路就望不到头,他要杀的人就没有尽数。

    乌行雪在那一刻几乎是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他抬起头。

    封禁之地的上空并没有仙都那样苍蓝无际的天,只有一片望不穿的乌黑,像终年不散的浓雾。

    他眯着长长的眸子,眼里泛着微微的红。他想起那些乱线中的面孔,陌生的、惊恐的、无奈的、悲恸的……

    无论是哪一种,死去的时候都会变成空茫一片。这百来年里,他不知看过多少那样瞬间而至的空茫。

    他望着那道望不见的天,动了一下唇。

    他想说……

    你知道,那些看上去都是活生生的人么?

    你知道这百来年里,我一共杀过多少那样的人么?

    他很轻地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灵王……

    受天赐字为昭。昭者,光辉灿烂。

    他哪一样算得上光辉灿烂,又哪一样能堪当一句仙都灵王?

    光是那些亡魂,就足够他成为这世间最该死的魔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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